夜风仍然在吹拂,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带动着一旁高耸的树木瑟瑟起伏,却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寂寥。
他们俩都不是对生死太忌讳的人,盛敏在短暂的惊讶后,目光平静地从墓碑上的‘李玄’二字挪开,轻声问身侧的人:“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李玄拉过他的手,指尖滑过他的掌心写下两个字来。盛敏慢慢合拢手掌,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说:“我还是习惯叫你李玄。”
李玄微微一笑:“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盛敏也跟着笑了一下,不算太成功,又问:“赵绩哲为什么叫你十九?”
“因为我是那个孤儿院收养的第十九个孩子。”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进了孤儿院的孩子,都会被起一个新名字,可能是为了管理,也可能是为了让我们和过去割断……其实没什么作用。”
李玄无所谓地耸耸肩:“轮到我的时候,登记的人太懒了,就直接按顺序写了一个。”
他语气很随意,轻轻按了下盛敏微微蹙起的眉心继续道:“我在那里待到十一岁,就跑出来了,好像从前和你说过的……到n市之后,大概两三年的时间,都住在城南清水巷,可惜你住在城北,不然或许能早一点遇到。”
清水巷,听着很宁静的名字,实则是这座城市里,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最早的时候是个城中村,随着城市产业结构的调整,工厂和工人都随之迁徙,久而久之,那里被各种盗窃团伙,红灯区以及地下赌场割裂占据。他从孤儿院跑出来,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也不想再被送回去,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躲避生存。
一开始李玄带着赵绩哲睡在桥洞下头,可是很快有人打着收保护费的名义找上来。也并不真的那么在乎他们口袋里的两个钢镚,只是欺负比自己更窘迫的人,本身就是一种乐趣的来源。
但没人真的在李玄这里顺利得到那样的乐趣。
那时候李玄年龄小,虽然已经够高了,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身材过于消瘦,像根芦苇,却是最难折断的一株。
找他麻烦的人很多,初来乍到吃了不少亏,却没有任何人真得从他那里讨到任何好处。
很快清水巷的那群混混都知道,新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是个狠角色,他打架时阴狠而冷漠的眼神,仿佛对面是一群死人,血都没吐干净,还能逮住机会,一脚踹断对方的肋骨。
久而久之没有人再惹他,或许也算不上怕,毕竟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一个疯子。
于是李玄得以在那里留下来,一年又一年。
洗过碗刷过盘子,收过债,也去赌场看过场子,李玄从不上赌桌,但他会算,能够精准地看出谁在出千。
……
各种各样的事他都干过,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他也接触,但他让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类。
打各种零工的间隙,就用来看书。他是黑户没办法去学校,所以在废品站里论斤买各种教材自学,得不到文凭没有关系,暂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用处,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落下。
明里暗里多少人嘲笑他,像看一个怪物。
李玄不在乎,他知道自己不会烂在这里,哪怕暂时待在泥沙俱下的地方,也要硬生生刨一条和别人不同的活路来。
到清水巷的第二年底,李玄十三岁。
带着赵绩哲第四次搬家,从烂尾楼搬进了一间终于不漏水的房子。
因为几方势力相互碾压,为了不陷进去,李玄已经离开了赌场。
也就是在那一年清水巷开了第一间网吧。
当时电脑还算是个稀奇的东西,特别是在清水巷这样的地方。
不少人去凑热闹,很快沉浸在游戏中难以自拔。而李玄无论做什么都是上手最快的那一个,他在其中窥到一点机会,靠给人做游戏代练赚生活费。
但很快他不再满足以此,想搞明白所有事情背后的逻辑。况且他发现那些一根烟也要分着抽的混混,竟然愿意花半个月的饭钱去买装备。
这是可以赚钱的东西李玄想,他需要钱。
于是通过一切途径去找信息,发现游戏背后运作的东西叫做程序。走了很远的路在一所大学旁边的二手书店买下了自己的第一本程序书开始自学。
网吧不是一个适合学习的环境——当然李玄在无论多嘈杂的地方都可以心无旁骛。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长期地占据一台电脑,写好的程序很快会被下一个人删掉,他买u盘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写的程序全部都保存起来。
但他想要一台电脑,属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日复一日地强烈。
这当然不是一种错误,但对那时的他是种奢望。他要供房租,供他和赵绩哲日常的生活,多的钱用来买书。所以只能忍耐。
那年夏天,李玄已经自学完的程序书堆起来比桌腿还高,u盘存满了十多个。又一次去二手书店买书的时候,他碰上那所大学毕业季的学生,在卖自己的二手电脑。
这几年,李玄零零碎碎也攒下了一些钱,可是不多,并不够他买一台电脑,哪怕是旧的。凑来凑去还差好几百,再给他一点时间或许能筹到,可是盯着那台二手电脑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请那位学生等他半小时,转身去了对面的医院。
卖了四百毫升的血还是不够,他让护士再多抽一点,却被拒绝。走投无路之际,护士忽然问他,愿不愿意配合做一项实验。
“不会很久。”那位护士对他说,“三百块,够吗?”
没有更好的选择在那一刻。再晚一点,电脑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
他谨慎而认真地检查了护士的证件,护士告诉他,这是某项大学的生物实验,还主动给他看了相关的资质证明。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防范,甚至坚决而警觉地拒绝了护士给他打麻药,清醒着把一切都承受下来。
最终李玄还是换到了心心念念的电脑,但是太痛了,强撑着买完,已经挪不动步。抱着电脑在天桥下头昏昏沉沉躺倒了黄昏。
书店老板发现了他,看他可怜,借给他一辆板车,李玄觉得稍微好一点了,在月光下面走推两个小时才把电脑带回去,太热了,夜里也一样,失血过多的身体几乎要中暑——也可能已经中暑了,但心里是很高兴的。
所以也并不知道那天的针头,原来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
“白血病吗?”盛敏轻轻问。
一只乌鸦不知何时停在了墓碑上头,听见人声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
李玄摇头:“再障,再生障碍性贫血。”
“他的病……和舒馨有关?”盛敏想起那次去李家,舒馨古怪的言辞,反复地说,是她的错。
李玄顿了片刻:“舒馨以前是做天体物理研究的,她怀孕的时候刚好调动到西北的一个物理实验基地做研究员……那里出现了一起放射性物质泄漏事故。”
盛敏一怔:“是因为……”
“不知道。”李玄垂下眼睛,“有没有必然的联系谁说得清呢?事故发生之后,舒馨辞职回了n市生下孩子,平安无事长到十四岁,突然一天就发病了。”
治疗再障最有效的方法是骨髓移植,要求hla配型相符。父母和孩子之间通常都是半相合,并不是好的供体,而李明格和舒馨是独生子女,也只生了这一个孩子,无法从直系亲属中找到可以配对的人。
但好在当时李明格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有钱人想要得到什么都会来得更容易一些。
为了增加找到匹配的供体的几率,在骨髓库进行登记之后,李明格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n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血液科和中心血站的医生护士,以医学实验的名义游说缺钱的病人家属和卖血的人卖出骨髓——这些人需要钱,也更好利用。
如果时间往后拉一点,医学更发达,或许不用这么麻烦,靠注射过细胞动员剂的血液就可以完成配型。又或者也没差,毕竟对有钱人而言,穷人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可以买卖的,血液骨髓都一样。
理论上说,陌生人间配型成功的概率是几万分之一到几百万分之一。
但这样大海捞针下来,他们找到了那一尾鱼。
“他们强迫你?”盛敏忍不住握紧了李玄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不算……”李玄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抽根烟吗?”
盛敏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掏出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燃。
把电脑带回清水巷之后,因为骨髓穿刺带来的疼痛,李玄在床上躺了两天。
第三天李明格的车,停在了清水巷。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对李玄毫不起作用。他像一匹瘦弱的孤狼,固执地拒绝一切陌生人。
后来李玄也想过,如果他一直坚持下去,李明格和舒馨救子心切,直接绑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无父无母,没有荫蔽,再顽强,也只是个距离成年还很遥远的孩子。
他的那些野草一样的生存的本领在权势面前单薄到不堪一击。
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赵绩哲被抓了。
贩*,海洛因,一千克,人赃俱获。
无论哪一条,听起来都是死罪。
当时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时一起吃饭,但其实李玄并不十分清楚赵绩哲每天在做什么。
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有那么多精力关注赵绩哲,会不定期给他一些钱,如果赵绩哲说不用,也就算了。
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一周也难得说上两句话。或许赵绩哲是想说的,但李玄没有那么多耐心分给他。
出事那天,李玄在家写程序,赵绩哲头天晚上没有回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瘦猴跑来告诉他,赵绩哲被抓了。
以贩养毒,清水巷一条隐秘而完整的产业链,也是李玄最不愿意接触的一群人。
被药物控制了中枢神经的人和动物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异。
他不知道赵绩哲是什么时候,怎么和这批人勾搭上的。
他相信赵绩哲可能会去偷,但是贩*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这不就是个现成的套。”
“条子上个月就盯住他们了,先推个人顶锅剩下的也好打点嘛,条子也得有人交差不是?”
“说是送上个月偷的那批美国表?那玩意儿早拆了零件流走了,再说了,那才多少,拢共也不值几个钱,就押这一趟,能给这么多?”
“整条清水巷,卖面家那傻子都不上这种当,谁不知道这是坑啊。”
人人都知道,赵绩哲知道或者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为了那笔不菲的佣金他去了。
李玄在拘留所没有见到赵绩哲。几个外聘的临时工逗他,说小孩,可以回去给你哥准备骨灰盒了。李玄一言不发,沉默地又走回清水巷。
盛夏,烈日炎炎,汗水浸得他身上没有痊愈的伤口痛,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他再次看见了李明格的车。
原来只要找对了门路,阎王手里,也能抢下一条命来。
在李玄离开清水巷一个月后,贩*案宣判,所有人都认为要判死刑的案子,以七年零十个月有期徒刑告终。
黑暗中,李玄指尖的点点火星是唯一的光亮。盛敏忽然抢下他的烟,用力抽了一口,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玄拍着他的背,看着盛敏因为呛而涌起一抹红色的面颊,动作很轻也不容拒绝地拿回了他手里的半截烟。
“你别抽。”他说。
他们在静默中,安静地对视着,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知道盛敏在等一个解释。
可李玄没有说,盛敏最终也没有问。
良久,他的咳嗽平息下来,也只是道:“然后呢?”
李明格夫妇找到李玄,是为了做骨髓移植,但实际上那时患者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长期低烧,并不是一个做手术的好时机,只能通过漫长的调养,直到身体达到合适的状态。同时由于患者的造血功能减弱,需要依靠长期输血来维持生命。
大概也可以算作某种好运,大海里捞出来的万分之一,恰好是o型血,天生的万能输血者。
尽管没有任何医学理论证明,李明格仍然坚持认为完全相合的骨髓配型,输血也一定可以起到更好的效果。
所以在进行骨髓移植前,李玄先成为了血包。直到医生警告,再这样频繁地供血,他的身体很难配合进行骨髓捐献,才终于作罢。
彼时距离他去李家已经快半年了,也算好吃好喝,还是瘦了十多斤。睡觉成了一件很煎熬的事,不管哪个姿势,多软的床,躺下来,都能被自己的骨头硌得生疼。
幸好忍耐,是他擅长的事情。
睡不着的时候,索性就不睡了,看书,写程序。他和李明格谈条件,在从孤儿院离开三年后重新回到了学校,也得到了一台更好的电脑。
会结束的,会很快结束的。许多个深夜,他点开自己敲出的第一个hello world。
光标在跳动,他的心脏也一样。
他想自己的新世界,也只在不久后。
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走向尾声,又一年夏至,医生说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
当时采集外周血干细胞的技术还不够成熟,用的依然是最传统的骨髓穿刺。
他当时太瘦了,为了取得足够多的骨髓液,医生在双侧的髂后上棘多处部位进行了采集。
所有的人都说,骨髓移植对供体没有多大危害,人体骨髓再生的能力很强。
可那是对健康的青壮年而言,而李玄还太小也太瘦。
或许是抽取的骨髓液太多,或许是这一年对身体消耗太厉害,总之和那次配型的骨髓穿刺之后很快可以下地走动不同,手术结束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很难自如地行动。
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也没有留意到医生对他说手术很成功时的异状。
在能够下地的第一天,李玄拖着尚且虚弱的身体,收拾去东西,准备离开李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他被拦了下来。
“上次骨髓液提取不够,病人可能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他们这样告诉他。
李玄觉得蹊跷,最终从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里知道了真相。
那场号称很成功的手术实则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起先是感染,紧接着出现尿血。情况急转直下,最终医生确认,病情已经从再障发展成为了aa-pnh综合征,溶血严重损伤了肾脏,很快,发展到了需要换肾的地步。
没有哪一步是必然,但这么多的小概率事件就是混在了一起,简直像被推翻的多米诺骨牌,所有的坏运气接踵而至,不知道塌到哪里才是终点。
但凭什么他要一起来承担?只因为他贪心想要一台不应该属于他的电脑吗?
欲望是一种错吗?
李玄不信也不服。
他从医院逃跑了。
颠簸流离半个多月,最终被抓了回去。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他和李明格争辩。
“当然是一样的。我救了你朋友一命,你救我孩子一命。你的骨髓,你的肾,都是换他命的……现在监狱也很乱的,你不想自己救回来的命,又出意外吧?”
这是歪理是诡辩,在金钱带来的权势面前却变成了真理。
其实医生规劝过,器官移植对于hla位点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全部匹配的人和不完全匹配的人相比较,移植肾10年生存率相差也不过10%左右。
“10%不重要吗?”李明格高高在上地反问。
重要,当然重要,所以另一个孩子的器官,就应该像一颗苹果一样被轻易地摘取。
不管李玄愿意不愿意,如何反抗,他被迫做完了全套的器官配型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