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住家阿姨的手艺使然,还是主人家的偏好,李家的午餐清一色是偏苏式的菜肴。
松鼠桂鱼,荔枝肉……素菜都是耗油丝瓜,配洒了糖霜的玉米烙。
盛敏嗜甜,但知道李玄不吃甜食之后,点餐的时候也都配着来。现在看着满桌的菜,一时竟然有些反胃。
偌大的木质餐桌旁现在只坐了他和李明格两个人。舒馨嫌汤不够烫,让住家阿姨去热,自己也跟进去了。
餐桌靠着落地窗,但窗帘牢牢地拉紧,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有头顶不算明亮的灯,冷冷照着。
李明格在对面低头翻一份报纸,盛敏只看了一眼表,却也立刻便被察觉到了。
“你也不用急着走。”他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吃完饭,我还有事说。”
“一点半我要走,下午约了人。或者您·也可以现在说。”
李明格从报纸里抬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李玄,你现在是……”
厨房那头传来脚步声,李明格话就没有说完,警告地看了盛敏一眼,转过头去便换了一副和蔼的脸色。
“放这儿。”舒馨指挥住家阿姨把汤放在了盛敏面前。
“来。”她笑盈盈在盛敏身边坐下,伸手拿过碗给他盛汤,殷切地推过来,“你爸今天说去接你回来,妈一大早起来亲手给你熬的,喝喝看。”
眼前的汤加了不少的药材,又放了蜜枣和红枣提鲜,药材的香气和甜味混合在一起,兼杂着动物内脏的腥气,早已分辨不出食物原本的味道。
盛敏抿抿唇,犹豫片刻,才伸手去接。然而还没有碰到,舒馨眼角一闪,不知注意到了什么,把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猛地大叫起来:“张姐!”
她发作得突兀,对面的李明格看神情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舒馨已经站起身,指着盛敏的椅子对匆匆赶来的住家阿姨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孩子不能坐这种椅子!他做了手术腰上有伤口,这个靠背太硬了……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她动了大气,浑身都发抖。住家阿姨有些迷茫的样子,嗫嚅道:“上次说可以换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舒馨显然是不记得了,因为对方的辩解更加愤怒。手无意识地一挥,却正好打中了桌上的汤碗。险险就要砸在地上,盛敏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小半碗洒了出来,悉数落在了他手上。
这突然的变故总算让舒馨转移了注意力,惊叫一声就来捉盛敏的手。
“没事,没有烫到。”盛敏赶在她说话前开口。
“给妈看看……”她一定要看,瞧见手上红了一块儿,便立刻流露出无比懊恼的神色。
“都是我的错.......”舒馨重复说,简直像是魔怔了。拿纸巾不停摩挲着盛敏的手,“都怪我,怪我.....”
“怎么会怪你.......”李明格从餐桌后绕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也不怎么烫,抹点药就好了。”
舒馨只是不住地摇头,竟然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我就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他......我要是当初怀他的时候没有去基地就好了.....”
这话盛敏又听不明白了,李明格却是神色一变:“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要再想了,再说孩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不想,遭了这么多罪......”舒馨哭得越发厉害,还拉着盛敏的手不放。眼泪就一滴一滴滚在他手背上。李明格一面劝她,悄悄给盛敏使眼色,示意他先回避,免得又刺激到舒馨的情绪。
不大的事,舒馨却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盛敏知道她是精神不好,但情绪这样大起大落,他作为旁观者看着,也不算好受,又安抚地笑笑:“真的没事,我去冲一下。”抽出手来,转身去了洗手间。
关上门,还能听见舒馨的哭声,李明格好像又在劝什么。但很快争吵声伴随着瓷器打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灼烫感后知后觉地传来,盛敏犹豫片刻,没有出去看。拧开笼头,冲洗着手背上微微泛红的皮肤。流水声将外界的喧哗暂时隔绝开,让他从高度紧绷的状态中得以片刻喘息,直到指腹已经发白起皱,才把水关掉。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静了下去,盛敏洗手途中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但现在细听之下只有轻微的说话和脚步声,又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头有些胀,他一时还不大想出去。伸手又接捧水洗了把脸,细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指间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无意识地勾着圈,试图从混乱的现状寻觅出蛛丝马迹……
他的指尖停了下来。
不对。
盛敏无意识地皱起眉,迟疑地把手放上腰间。隔着t恤柔软的棉布,他摸到了一条不算明显但的确存在的凸起。
盛敏像被烫到般收回了手,下一秒,还是强迫自己慢慢掀起了衣服,然后他看见了腰侧那一道缝合过的伤疤。
不是头一回注意到了。初次见到李玄的那个晚上,洗完澡出来,他们互相上药,盛敏就看见了这条疤痕。只是李玄身上的陈年旧伤实在太多,这条最长,也不算稀奇。况且当时不够熟悉无从问起,后来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也没有问过。
手术。他又想起了舒馨的话。
或许是心理暗示,再看这条疤的确觉得刀口工整,像是手术后留下的痕迹。
但舒馨说的到底是谁的手术。理智告诉盛敏或许就是李玄。但难以抑制的,他想起了另一个身体似乎不太健康的孩子。
如果是后者,为什么李玄身上同样的部位会出现疤痕……
冷汗再次爬上他的背,盛敏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他抬起眼睛,灯光折射在淡蓝色的瓷砖上,于是光线也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蓝,照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脸。盛敏有一瞬失重的感觉。像在走钢丝,两头都看不见岸,但就算真的有钢索在,身处其上的,也并不是他。
这个念头并不能安慰到盛敏,相反,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下,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耳畔的哭声好像又响起来了,来自舒馨或者别的什么人,天花板和地都在晃。盛敏清楚这只是一种幻觉,但难以抑制。他撑着台面用力甩了甩头,从兜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盒,摸出一粒坦度螺酮胡乱干吞下去。
药效没有这么快,等待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唯一幸运的是,外面的人自顾不暇,一直等到盛敏呼吸顺畅下来,都没有人打搅他。但盛敏不可能继续再躲下去,他喝了一口生水,拉开门走了出去。
原本的位置上,果然换了一把软背的椅子,有几盘菜不见了。木地板上残留着清扫过后的水渍。
饭厅里只剩下李明格一个人,舒馨和住家阿姨都不见了踪迹。
“打了镇静剂去睡了。”李明格有些疲惫,样子也不太体面,左脸上有一条新鲜的抓痕。
他虽然是对盛敏说,但并不像解释,语气更类似指责。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聊聊吧……你也别急着拒绝,再赶时间,一点半也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