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黑龙江如同咆哮的巨龙,奔腾向海。
一辆吉普车翻倒在路边,另一辆停靠在路中央,展行和唐悠都昏了过去。
林景峰站在路边,蓝翁艰难地从车中爬出来,颤巍巍地拄着一把金铜拐,狼狈不堪。
“师父,你忘记拿东西了。”林景峰把包袱扔在地上。
蓝翁满头是血,铜拐于地上一顿,唏嘘道:“三儿呐……为师教过你什么?穷寇勿追,都忘了?”
林景峰淡淡道:“师父也教过我,下斗时东西一定得搜干净: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徒儿时刻记得。”
蓝翁拄着拐,拐上系着个包袱,静静看着林景峰:“为师收了三个徒儿,还是最欣赏你,老三,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景峰没有回答,他抿起的嘴角与蓝翁把他从民勤带离甘肃时如出一辙,少年人的意气似乎从未改变。
蓝翁说:“玥儿虽心性自傲,终究是个女人;白二娶了媳妇……”说着自嘲地摇头:“成了个软骨头,凡事都听媳妇撺掇。那一点点英雄气概,早就被温柔乡给拖没了。”
林景峰:“师父说得对,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一个个都洗手了。”
蓝翁拄拐站稳,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做咱们这行的,洗得白么?洗得干净么?进一次斗,倒个几万钱,够你坐一辈子的牢!老三呐,你手上染的血,这辈子别想洗得清。”
林景峰看着蓝翁,说:“师父教训得是,这行损阴德,妄想洗清的,都没好下场。”
蓝翁缓缓点头,以拐一指滔滔江岸,那处的快艇正在起伏。
“老三呐,跟师父走吧。”蓝翁说:“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为师这辈子膝下无儿……”
林景峰说:“师父,你有儿子的,只不过死了。”
蓝翁眯起眼,林景峰说:“师姐怀了你的儿子,mǔ_zǐ 死在长白。”
蓝翁不住颤抖:“你杀了她?!”
林景峰:“是你杀了她。”
“你杀了二师哥,杀了师姐,她从九岁开始,心就死了。”林景峰冷冷道:“师父,小双也是死在你手里的,只有死人,对你来说最安全。”
林景峰:“你不相信任何活着的人,想把他们都培养成死人,死人最听话,不是么?”
蓝翁缓缓喘气,似是受到极大打击,喃喃道:“难怪……难怪……”
林景峰眉毛一扬:“难怪什么?”
蓝翁极缓地摇头,林景峰说:“难怪师姐打算干完这一票也洗手,送您老出去,自己留在俄罗斯?斌嫂告诉我的,她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结果最后还是死了。”
蓝翁幽幽叹了口气。
林景峰继续道:“我们从小跟着你,都是白纸……”
蓝翁怒而打断道:“若不是为师养育你们!仇玥就得被卖去当鸡!白斌得冻死在大兴安岭!你呢!林三!”
林景峰淡淡道:“养育之恩不是这样清算的……师父,为人父母,纵对儿女千般不好,万种不是,也从未把小孩当作赚钱工具。”
“我还记得……”
蓝翁手中铜拐朝地上重重一顿,扯着干涸嘶哑的声音呵斥道:“不是这么算?!若不是为师,谁教你们赚钱!谁教你们学艺……”
蓝翁挥起手中铜拐,激动至极,漫无目的指向远处大江,又朝向林景峰,嘶声吼道:“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该成家了,便忘了谁教你保命!谁教你……”
林景峰手掌一翻,亮出沙漠之鹰,砰一声枪响。
紧接着蓝翁中铜拐“砰”地朝天放枪,冒出一缕青烟,他瞪着发黄的双眼,胸口被击出喷射的血箭,朝后一仰,拖了道弧线摔在地上。
“谁教我拔枪。”林景峰说:“师父,刚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想放你走的。”
蓝翁胸口开了个血洞,已经听不见了,他苍老的身体在冰雪中痉挛,血液漫了一大摊。
林景峰低声道:“永远在敌人用任何东西指向我的时候,先扣下扳机。师姐、白师哥、小双,三条命,一颗子弹解决既往恩怨,师父,走好。”
斌嫂从高处缓缓走下,看得心惊胆颤。
“他的铜拐是刘老的。”斌嫂说:“我忘了提醒你这事,里面藏着把火枪。”
林景峰收枪,走近吉普车:“我知道,一直提防着他玩阴的。唐楚,你还活着吗?”
林景峰拉开车门,认真检查展行的情况——他还在昏迷中。
林景峰抱起展行,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说:“宝贝……等我回来,我会尽快。”
斌嫂给了唐楚一巴掌,唐楚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林景峰:“你能动么,唐楚。”
唐楚勉力点头,取过弯曲的拐,驻在地上,下车。
林景峰看了一眼表:“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唐楚愕然道:“去哪?”
林景峰没有再说,戴上墨镜,走向黑龙江尽头的小码头,上了快艇。
快艇开走后,斌嫂缓慢摇晃展行:
“小贱,醒醒!”她抓了一把冰雪放在展行脖侧:“起来。”
展行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斌嫂掏出一件东西,放在展行手里:“这是老三留给你的,他让你先回家等他,过段时间,一定会回来。”
展行意识朦胧,先前撞车时那猛的冲力令他仍迷糊着,斌嫂极其小声:“卡里面有三百万,是用你名字开的户头,给你念书,生活用的。他身上的案子太多了,怕现在回去会被抓走,连累着你也蹲监牢。”
“老头子把运出境的文物都藏在一个地方,他要去乌克兰,端掉老头子的窝点,再把这些东西带回国。他让你先等着,我这次回去,会帮他赞助民勤,让全村迁到一个新地方,趁迁徙的时候,先把户口档案偷出来,警方查的时候没他的出生记录……再躲过几年就安全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提前入境来陪你,但身份不能曝光,你知道么?小贱?”
斌嫂又问:“听清楚了?”
展行模模糊糊地点了头,远处有车辆声响起,斌嫂忙转身离开事发处。
“展行——!”
霍虎脑袋上磕了个大包,此刻也沿路找来。
展行虚弱地喊道:“虎哥!小师父呢?”
霍虎发现了撞得整个凹下去的,惨不忍睹的吉普车头,慌忙跑过来,大声道:“你没事吧!展行!”
展行:“发生什么了……”
霍虎跑过吉普车,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
蓝翁的尸体再次抽了抽。
霍虎:“???”
蓝翁的手指动了动。
霍虎走过去,歪着头打量“尸体”片刻,手指揭开老头的胸口。
铁片衣服?铠甲?这是什么?
霍虎莫名其妙看了一会,躬□去,扳着老头的脑袋,轻轻一旋。
“咔”蓝翁的颈骨传出轻微的断裂声响,整个脑袋被扭得翻转过去,全身软软垂下,彻底死了。
“景峰……”展行小声地喊道。
霍虎忙弃蓝翁于不顾,转身上车。
这一趟追捕行动彻底惊动了俄罗斯,海参崴驻军处派出特种部队,前往伯力与哈巴罗夫斯克进行调停。
红发四人与展行、唐悠、霍虎驻留边境,接受了俄罗斯军方的盘查,最终由中方出面,以未曾在俄罗斯境内产生武装冲突为由,引渡数人。
赌场内的火力冲突归咎于林景峰,而蓝翁与其手下仍是中国籍,只持旅游签证过境,在庙街处被中国特警击毙,不构成严重国际火力案件。
红发作为队长,回到北京后独自去应付所有调查,唐悠则被送回华南之剑特别行动组基地。
霍虎与展行被放在□外,蓝眸并起食中二指,朝他们潇洒一挥:“后会有期!”
展行:“我的小师父呢?”
蓝眸耸了耸肩,把车开走了。
霍虎试探着说:“他给你留了一封信,不是么?”
展行转身,背着包,在夕阳下走出□。
霍虎没敢搭腔,展行低头踢着空瓶子,当啷啷地把它踢过花廊,踢进地下铁,踢上车,再踢下站,踢回家门口。
一片灰蒙蒙的阴暗,黄昏。
“喵——”门内怯怯的小猫叫声。
“我回来了。”展行说:“小师父,你在家里吗?”
他拿着钥匙,手控制不住地直发抖,霍虎接过,塞进钥匙孔。
阿咪高兴地过来蹭霍虎裤脚,霍虎忙道:“乖,别闹。”他搭着展行的肩膀,顺手开了灯。
小猫窝到床边,缩进林景峰外套里,露出半个脑袋打量四周。
霍虎:“现在……做什么?”
展行:“该做什么做什么。”
霍虎:“你看看信吧。”
展行:“不看。”
霍虎:“宝贝……”
展行:“谁是你宝贝呢!”
霍虎:“信上这么说的,呃。”
展行朝被窝缩了进去,阿咪看了一会,爬上床也钻了进去。
霍虎打开信,念道:“宝贝,原谅我,我必须得走了。”
展行爬出被窝,怎么听怎么别扭,拿过信:“我自己看吧。”
宝贝:
原谅我,我必须得走了。
我们从去年十月二十一日认识,到今年的二月二十六日,一共是四个月零五天,这四个月的时间,感觉比我一生中的二十二年还要长得多。
我听斌嫂说过,有的人爱起来太离谱,半年恋爱就谈婚论嫁,叫‘闪婚’,当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要走到那一步,没有十年八载的彼此了解,怎么可能?但是,当它发生在我身上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四个月太短,只恨我们没有在小时候,在我拿着断掉的玉音钿,你在潘家园里打滚的那一天,彼此认识。
幸好缘分没有抛弃我,十年后,你从大洋彼岸回来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我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我很快会回到你身边,这辈子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但在那之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解决完,这是你帮不了我的,我必须独自了结的一段恩怨。
我想让你过得舒心,不再提心吊胆,我不想在许多年的某一天,晚上抱着你睡觉的时候,有警察找上门来,当着你的面把我带走。
更不想当我们的儿子(如果有的话),问我是怎么赚钱给他买玩具的时候,会有那一瞬间的迟疑。
所以我必须得走了,老头子把许多文物带出境,我得想办法把它们再带回来,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希望老天爷看在我的努力上,能多让我和你相守几年。
事情办完后,我很快就会回来,这一次哪里也不去了,让我陪你一辈子,下一次,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再把我们分开。
我爱你。
老公:林景峰
展行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家里睡了一晚上,翌日提着扩音器去打工了。
三月份,展行向人文大学递交了入学申请,并通过考试。
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两居室的小单位,自己住一间,让霍虎住另外一间。
“说好了的,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虎哥。”展行如是说。
于是霍虎在北京真正定居下来,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上也窝着另一只猫,等展行放学回家。
一年后,乌克兰某名华裔富商归国,带回轰动海内外的近百件中国古代藏品。
据专家估价,这些藏品从未在中国古玩市场上露面,价值接近四十亿。那位乌克兰人将所有藏品捐赠给中央文物中心,条件是换取一个中国国籍。
神秘男子的新闻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条,人们纷纷猜测此人是如何得到这么多古玩珍宝的,同时,也有不少机构盯紧了他。
某天晚上,展行收到斌嫂的一条短信:
【林三和唐楚已经回国了,唐悠的消息已经传达给他们,暂时都不能露面。国家追查表上的印是四年,四年后才会收入沉底档案。我在英国过得很好,勿念,祝你学业进步,短信不用回。】
the end
展行总觉得林景峰在他的身边,他每次过马路买早餐时,拿着豆浆转头,常有种熟悉的感觉。
坐在教室里上自习时,窗外的树上仿佛有人看着他。
甚至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霍虎推着车,展行朝车里随便扔东西,一抬头,货架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
图书馆的书架后,黄昏的光线裹着粉尘,展行翻开一本《弥赛亚》,用蹩脚的甘肃话把它翻译出来。
他笑着把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会,抽出书架顶层的《普希金诗集》。两旁是铺着厚厚灰尘的《失乐园》以及《神曲》,只有普希金诗集是干净而纤尘不染的。
展行翻开一抖,哗一声飞了满地玫瑰花瓣。
他静静地站着,片刻后笑道:“小师父,过来。”
没有人回应,图书馆内下班,管理员开始清点书。
展行抱着书盖章,离开图书馆,回家翻开诗集,霍虎抱着一大桶爆米花看歌剧《猫》。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展行念道:“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需要沉静,相信吧,快乐总会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
霍虎:“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的王。”
展行:“流浪在拉萨街头,你是最浪的情郎!你就会这句!”说着把诗集朝着霍虎后脑勺一抽,爆米花洒了满身。
“桌上的电影票哪来的?”展行好奇道。
霍虎:“有人送来……我买的。”
展行:“你有钱?”
霍虎:“当然,我会数钱了!”
展行:“门口信箱里怎么有kfc优惠券?”
霍虎:“有人……阿咪去领的。”
展行:“不对吧。你知道哪有kfc?”
霍虎:“电视上教的么,更多选择更多欢笑,就在kfc~他叫你记得开发票。”
展行:“谁叫我开发票?!”
霍虎:“……”
展行:“……”
霍虎:“你二舅让你记得开发票!刚才打电话来了!”
展行看着霍虎,半信半疑地点头,当夜,他看了会电影,忍不住老回头看,最后排坐着个人,但展行没有起身。
春去夏至,秋去冬来。
圣诞节,展行在抽屉里找到一条包装纸包得漂漂亮亮的礼物袋,里面是一条围巾,还有两枚盗八的纪念q版大头徽章。
除夕夜,霍虎与小白猫去参加猫们的聚会,展行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
手机响,孙亮的来电。
孙亮:“喂,小贱,来过新年啊,二舅带你去泡吧!”
展行拿着电话,无聊地说:“不拉,我和景峰一起呢!”
孙亮:“不是说他下个月才回来么?”
展行:“他提前回来拉,陪我过新年呢!”
孙亮:“哦,没事做一起来二舅这儿啊。”
展行嗯了声:“新年快乐!”挂了电话。
“喂,陆少容吗。”展行拨通电话说。
展行走过商业街,一只站在店前的卡通大笨狗挠了挠头,用爪子拍他。
展行看着大笨狗的脑袋,它交给他一个气球。
展行拿着气球,站在大狗面前,拍了拍他的头,对电话说道:“对呀,春假回家看你们吧,北京不太冷,别吼别吼,陆遥呢?”
“又去滑雪,让她注意安全啊,不不,我不乱跑,景峰还没回家,我再等等他吧,希望明年能和他一起去吧。老爸们,我爱你们,新年快乐。”
展行:“谢谢。”
大笨狗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睛里,笑意一闪而过。
夏季,学校的实习队前往甘肃民勤。
“同学们可以看到。”一名教授道:“从这里转车,能前往西北……”
展行拿着扬声器大声道:“大家注意拉!”
全班同学都被展行吓了一跳。
展行笑吟吟道:“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的民勤一日游,初一,十五,这里会放露天电影;在本地转车,是没有公共汽车的,要坐拖拉机或者驴车,前往巴丹吉林和腾格尔沙漠的交界处,那里有一段汉代的长城……”
展行带着班上同学边走边说。
有人私下议论:“那得瑟的。”
展行笑道:“因为我来过,不骗你们。”
一名女生问:“你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展行耸肩:“来逛,玩,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是么?我记得长城前有个村子,很穷的。”
地陪插口道:“对,前年林家村还在,现在已经集体迁走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展行:“迁走?迁去哪里了?”
地陪说:“有一位女士带着朋友的资助前来投资,全村暂时迁到武威市凉州区。国家把这里列为一个新的保护区。”
展行:“他们愿意么?住这里的人,户口还在?”
地陪笑了笑:“当时的人口资料整理,据说是有不少人成了黑户,只能重新去登记了。”
展行点了点头。
地陪带他们考察了当地风沙情况,一排白杨已经栽下去了,沙漠化仍十分严重。展行又提出看看迁徙后的村子,地陪便与展行乘车前去凉州区。
展行在一个小村落前转了一圈,说:“建得挺不错,花了不少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