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剪过这么贵的头发,心都在滴血,走路上只要遇上个闪亮能反光的,比如地上的浅水洼、不锈钢的公交车站牌柱子,更别提汽车后视镜、玻璃橱窗之类的了,陆讷都要停一停,看一眼自己的头发,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一拨,然后继续往前走。
下午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陆讷的成绩在进入复试的名单里中等偏上。给陆老太打了电话,晚上在上辈子无比熟悉的地方转了转,然后回旅馆一夜好眠,醒来忽然福至心灵,觉得今天自己好运加持,洗脸刷牙,用塑料小梳子小心翼翼地梳了梳那二百五的头发,对着镜子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满意地将李宁挎包往身上一背,下楼退房。
电影学院的人至少比昨天少了一大半,陆讷报考的导演系一共招二十个人,进入复试的有八十人,一大群人被引进一个阶梯教室,观看了一个大约十分钟的电影片段,然后发给每人一张白纸,让你在一个小时内,写点让考官觉得你这人脑子还是有点水平有点意思的东西。
陆讷想仰头大笑三声,这部电影他看过,安东尼奥尼的《蚀》。如今互联网虽然普及了,网上的片源还很少,陆讷看这部电影还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上世纪50年代后期意大利电影有两个新走向,分别由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完成。费里尼走向的是伦理的新现实主义,安东尼奥尼走向的是心理的新现实主义。
陆讷简直有如神助,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小论文他一气呵成,密密麻麻写满整答题纸不够,连背面都用上了,写完神清气爽,通读全文,要逻辑有逻辑,要性情有性情,要趣味有趣味,自我陶醉了一番,觉得王羲之醉酒写完《兰亭集序》估计也跟自己一个状态,提笔在答题纸仅剩的最后一绺空白处,龙飞凤舞地题上“陆讷天下第一”。
走出考场的时候,陆讷跟得了欣快症似的,觉得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绿,阳光是那么灿烂,连自己那二百五的头发是那么的帅。
这种欠抽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复试第二场——事实证明,陆讷绝对不是幸运女神的亲儿子,复试第二场有一个非常通俗又传统的名字,叫做“才艺表演”,陆讷第一反应是跑错了场地,坑爹呢,他又不是考表演系,要什么才艺啊?知道小鸡鸡二十种叫法算吗?
小时候陆讷羡慕学校的乐队,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敲着小鼓吹着小号,甭提多威风了。有时镇上人家娶新娘子,还被请去奏乐,末了每人分五毛钱,能买一根外面带着巧克力的紫雪糕。陆讷觉得这是一份非常有前途的职业,跟陆老太要求学小号,老太太骗他说,吹小号会得田鸡胖(腮腺炎),陆讷想象了下那个样子,确实不大好看,严重影响他跟班上最水灵的小姑娘牵小手,于是作罢。如今悔得陆讷肠子都青了。
“陆纳,陆纳,39号的陆纳同学在不在?”叫号的估计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见着陆讷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吓了一跳,“39号陆纳同学,到你了。”
陆讷走出两步,实在没忍住,又走回来,纠正道,“这个字读讷,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讷。”
这又是陆讷一个忧伤的地方,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叫成陆纳。他问陆老太,干嘛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一点都不通俗易懂,陆老太当时侧着耳朵在听收音机里的《翠姐姐回娘家》,眼皮都没抬地说:“你爸起的,谁知道你成天跟得了口水分泌症似的,早知道就该叫陆说。”陆讷顿时更加忧伤了。
站在三个和颜悦色的考官面前,陆讷其实挺没底的,不过他这人挺会装,反正看起来是一自信从容的好小伙。坐中间的考官问陆讷,“今天表演什么?”
陆讷说:“条件有限,就不表演复杂的了,因地制宜来个活泼健康具有时代精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