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看得懂?”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 只是话刚出口, 丛清便自悔失言。
丛清知道季融融喜欢吃喝玩乐,平日里对这种当代艺术是绝口不提的。
像季融融那样的人,不提的话, 多半就是一窍不通了。
只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将这事说出来, 又是一回事。
丛清后悔极了, 平日里她自认沉得住气,可到了越泽面前, 却出口失言。
无论如何, 她都不该主动扯上季融融,反而让自己失了风度。
不过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法收回。
丛清索性不再说话,心中一时间只是想,这样也好, 可以看看越泽对那个季融融到底是什么态度。
当然, 在丛清的意料之中,听到自己说季融融看不懂这些书画,越泽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没有为季融融反驳。
他只是将注意力投向了面前的丛清,目光在后者光洁美丽的脸庞上停留几秒,然后笑了笑,沉声开口道:“丛小姐好像对抽象画很感兴趣。”
丛清莞尔,唇角勾起一个得体的弧度:“丛小姐太生疏, 还是叫我thia吧。”
越泽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见他不说话,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丛清心神微乱,但很快便镇定下来。
想了想,她开口道:“我高中那年,赵先生回国讲学,当时学校安排我引导接待……虽然只和赵先生接触了几天的时间,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当初也是被赵先生影响,才对这些艺术流派开始感兴趣的。”
丛清这一番话说得很谦虚,但语气中仍隐隐带了几分自矜和得意。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赵无极是二十世纪以来、全世界范围内最伟大的华人艺术大师之一。
更确切地说,其实将“华人”二字去掉也成立——他在西方艺术界的地位名气甚至还要远远高于国内。
寻常画家若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许都要夸耀上许久,因此丛清语气中那几分自矜和得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见越泽的神色如常,于是丛清便低头抿一口杯中的金色香槟,然后笑着开口道——
“刚才要你把让常玉先生的画给我,是开玩笑的。”
丛清微微抬着眼睛看向越泽——此时此刻的眼神、笑容的分寸、嘴角扬起的弧度,她早已练习过无数次,拿捏得分毫不差。
她太了解男人,也知道男人想要什么。
她看向越泽,眼波流转间,轻声道:“我虽然只是个小女子,但也知道不该夺人所爱……只希望以后有空的时候能去你家看看这两幅画。”
丛清的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十分冠冕堂皇——她是爱画的人,因此哪怕日后是要和他有所接触,那也是因为画的缘故,而非其他。
可一旦约定好了未来去他家中看画……其间已经包含了无限的可能和遐想。
越泽听见这番话,只是勾了勾唇角,然后笑:“也不算是夺人所爱……其实我也不懂这些画。”
丛清愣了愣。
下一秒,越泽又继续开口道:“融融小时候跟着赵先生学过几天的油画……前几年赵先生去世前人在瑞士,她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见到老先生最后一面,融融为这还伤心了很久。
虽然她看不懂这些画,但毕竟是恩师的作品,有机会遇见,还是帮她买下来比较好。”
说完,越泽顿几秒,然后又看向丛清,“所以很抱歉,画不能让给丛小姐了。”
丛清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不自觉咬紧了贝齿,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丛清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刚才越泽兜着圈子同她说了那一大堆话,她原本心中还有几分窃喜,以为他是对自己感兴趣,却没想到原来是他是在戏弄自己。
她不过是在赵先生回国讲学接待陪同过几天,仅是有过一面之缘,却以此自矜。
而季融融曾师从赵先生,自己却说她看不懂赵先生的画。
丛清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间实在是有些下不来台。
当然,越泽并没有说谎。
从前季融融有一个定居巴黎的远房姑奶奶,老人家有一年回国探亲,见当时才四五岁、模样粉雕玉琢的胖萝莉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隔年暑假便将季融融接去了巴黎过暑假。
这位远房姑奶奶正好同赵先生是邻居,于是便将季融融送去赵先生处学画。
直到今时今日,岳父时不时都会顶着“傻爸爸专用高糊美化滤镜”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我融宝其实是很有艺术天赋的……当初小时候要是跟着赵先生好好学,现在也肯定是大艺术家了……都怪我,都怪我当初没好好监督融融……哎!好好一个苗子就毁在了我手上啊。”
原本越泽信以为真,只以为那小傻子是深藏不露。
直到有一次岳父喝高了,在进行老父亲日常吹嘘宝贝女儿这项活动时,意外时说漏了嘴。
只是正如越泽之前所说,不是谦虚,胖萝莉的的确确只学了几天……然后便被赵先生打包送了那位姑奶奶家里。
同胖萝莉一起打包回来的,还有一副小像——是赵先生给胖萝莉画了幅画,上面题字“赠小友融融”。
老先生十分委婉的表示,自己同小友融融之间十分投缘,比起师生,不如当一对忘年交。
如此一来,则宣告着绘画天才胖萝莉被正式退货。
当然,如今越泽正在帮季融融在外人面前找回场子,这个退货结局自然是不会提的。
越泽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的小妻子曾跟着赵先生学画是真,并不是谦虚,仅仅学了几天也是真。
至于要如何理解,那便看听者如何想了。
丛清自然是一路朝着错误的理解方向而去——哪怕得知实情,她的脸色也不会比此刻更好看些。
她曾与赵先生之间的一面之缘,隔了十年仍被她拎出来说事。
可季融融什么都不懂,却能得赵先生亲授……这之间的惨烈对比,自不必言。
丛清最讨厌季融融的,便也是这一点,她不配。
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不配”二字。
明明季融融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却只因为投胎投得好,成了季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便被季家的所有长辈、所有哥哥捧在了手心里。
可即便是这样,季融融仍不知足。
她的父母不过是离了婚,可季父仍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这么多年来,既没有再婚,也没有再添一儿半女,几乎是模范父亲了。
可丛清不止一次见到,季融融对着自己的父亲动辄耍小性子闹脾气,偏偏季父还甘之如饴。
丛家同样是高门大户,并不比季家差在哪里,只是两人的境况却大大不同。
丛清表面上是丛家的千金大小姐,可其实她的父母感情早已破裂,她的母亲十多年前便被父亲在外面的各色情人逼得避走国外,常年待在加拿大深居简出。
因为她是女孩儿,不能继承丛家的偌大家业,因此她的父亲早早便在外面有了无数私生子。
说来讽刺,她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才两岁。
丛清知道父亲将来不会是自己的依靠,所以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为自己谋划。
她时时刻刻往越家跑,甚至连毕业之后都在姑妈的安排下进了越家的公司,不过是因为丛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丛清讨厌季融融,因为她不费任何力气便得到旁人想要的一切,却偏偏不知珍惜,随意挥霍旁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