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悬挂在车板底下的小凳,迎着魏渊下车,南宫倩柔把马缰交给守城的金吾卫,跟上了那一袭大青衣的背影。御书房,乌发再生的元景帝,坐在鎏金大椅上,扫过众大臣,不夹杂感情的声音说道:“禹州布政使司传回来的折子,朕已让内阁誊抄一份送到众爱卿手中,朕想知道你们的想法。”户部尚书率先出列,朗声道:“臣以为,这只是禹州个例,张行英所谓的大奉各州漕运衙门中皆有细作,完全是无稽之谈。”工部给事中附和道:“张行英所言,缺乏证据,不足为信,只需彻查禹州漕运衙门即可。”又有多位官员站出来附议,态度很明显:不查漕运衙门。漕运二字,自古以来就是麻烦,它所涉及的利益集团太过庞大,从京城到地方,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错综复杂。牵扯其中的人太多太多。元景帝看向当朝首辅,“王爱卿觉得呢”首辅大人作揖:“臣认为,彻查禹州漕运即可。”“魏渊,你有什么意见”元景帝看向大青衣。“臣与首辅大人意见一致。”魏渊回复。众官员收回了凝视魏渊的目光。王首辅侧头,看了一眼魏渊,既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又有些失望。京察这个节骨眼,谁敢提出彻查漕运衙门,那就是自绝大奉官场。两个老对手都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但又希望对方犯错。元景帝点点头,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继续道:“青州布政使传回来的一份折子,杨恭在青州各大衙门立了戒碑,碑文上写着:尔食尔碌,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青州布政使司认为,此诗震耳发聩,有警示百官之效,建议朝廷责令各州效仿,立戒碑。“诸位爱卿觉得呢”御书房中,诸公们骚动起来,前后之间交头接耳。“好诗,好诗”一位给事中振奋出列,高呼道:“此诗简直神来之笔,妙不可言,这才是我大奉该有的诗,而不是暗香浮动月黄昏,或者满船清梦压星河。“臣热血沸腾,恳请陛下传令各州效仿,在各大衙门中立戒碑。”这位给事中的奏请,得到了在场诸公的附和,不涉及利益之争,不涉及党争,诸公们一下子变的轻快起来,勇于发言,发表各自的意见。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持赞同意见,也有人不愿意看着杨恭扬名,毕竟这位青州布政使是云鹿书院的读书人。但更多的人希望朝廷这么做,这样一来,事迹传来后,有利于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非常加分。这与读书人喜好名声是一个道理。近些年来,从民间到士族,从百姓到乡绅,骂声不绝于耳。立戒碑之事,可以挽回些朝廷名声。王首辅跨步出列,“臣提议效仿青州布政使司。”元景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他虽然修仙,虽然不理朝政,虽然敛财无度,但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皇帝。“杨恭大儒之名非虚,此诗于朕在位期间诞生,必将名垂青史。朕不但要在各州衙门中立戒碑,朕还要亲自书写,以朕手书拿去拓印。”元景帝笑道。“杨恭当年科举及第,诗词就是当届翘楚。”王首辅也跟着笑了。在场就魏渊懵了半天。尔食尔碌,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不是许七安当日在问心关中写下的诗吗。怎么就成了杨恭的还是说,这本就是杨恭的诗,许七安是听了他堂弟许新年的讲述魏渊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论诗才,一百个杨恭都不及一个许七安。此诗最近才出现,巡抚队伍一路南下,势必路过青州。也就是说,许七安回到青州,这首诗又是从青州传过来的。想通之后,魏渊皱了皱眉,心生疑惑:“此诗是许七安所作,为何陛下方才忽略过去,是刻意的,还是青州布政使司故意没写许七安的名字”折子是青州布政使司传回京城,这类折子通常是由衙门吏员代写,毕竟布政使不可能事必躬亲也就是可能存在吏员为了讨好布政使,刻意忽略原作者到时候,只需要说是写折子时的疏忽便能搪塞过去。“事情一旦定下来,杨恭的名声便会随着此诗传出去,到时候,即使杨恭事后解释,消息能不能传开是一个问题,效果有多大,还是一个问题。“该是许七安的文名,谁都夺不了还是太高调了,年轻了些。”魏渊心里叹息一声,出列,朗声道:“陛下容禀”第206章 烂人元景帝看向魏渊,颔首道:“何事”魏渊问道:“青州布政使司传回来的折子里,可有明确此诗是布政使杨恭所作”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官场老油条们品出了端倪。元景帝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有什么问题”折子里没有明确说诗是杨恭写的,措辞如下:杨公责令青州百官立戒碑,刻碑文,警示世人。这是一种很聪明的措辞,既不明确,又不给予否认。在元景帝看来,这便是默认了。“此诗并非杨恭所作,另有他人。微臣觉得,此诗一经流传,必定天下闻名,于个人而言,乃可遇不可求的扬名之机。不该被杨恭独占。”魏渊道。“哦青州何时出了此等大才”元景帝笑了笑,来了兴趣,盯着魏渊:“不过,你是如何知晓的。”不是杨恭所作,另有他人青州确实多出才子,是科考大州诸公们心里想着,随着元景帝的发问,将目光投向魏渊。都在疑惑魏渊是如何知晓这首诗不是杨恭所作。“亦非青州之人。”魏渊摇摇头。元景帝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而且,微臣还知道此诗并非在青州所作,早在一个多月前便问世。也不是青州人所作。”魏渊又说。这下,众大臣也跟着疑惑的“嗯”了一声,那位说“这才是大奉诗词”的给事中质疑道:“魏公可别在陛下面前卖关子。”老喷子了,开口就戴帽子。早在一个多月前便问世也不是青州人所作心思敏锐的官员心里一动,有了猜测。一时间,诸公们的脸色古怪了起来。魏渊看了眼脸色猛然一沉的元景帝,语气平静:“此诗是打更人衙门,铜锣许七安所作,原作还在衙门里摆着呢,呵,诸位大人若是观赏,本官可以借阅。”果然是他低声的议论再次响起:“此子大才,不读书真是可惜了。”“哼,那许平志就是个粗俗的武夫,鼠目寸光。”“许七安此子,若是能进国子监,该多好”到这时候,纵使是不喜欢许七安的朝堂诸公,也难免惋惜一叹,这等诗才如果是读书人,当然,前提是国子监的读书人,那该多好。没人质疑魏渊说谎,哪怕是他的政敌。魏渊不可能,也没必要在此事扯谎,凭白掉份儿。那位给事中一脸尴尬,垂头不语,保持低调。元景帝“呵”了一声:“你说起此事,是何意啊。”魏渊笑呵呵道:“自然是帮下属扬名。”元景帝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他虽不喜许七安,不过身为九五之尊,却不至于揪着一个小小铜锣不放。再说,元景帝不喜的人,朝堂上多的是。当然,小铜锣犯错了,或惹怒了他,又是另一回事。清云山,云鹿书院。天边飞来一只云雁,振翅直扑清云山,掠过一座座院子,一栋栋阁楼,在崖边的精致小阁内,二楼的瞭望厅里,被一只手轻松抓住。清光扭曲中,云雁化作了一只裁剪精致的纸雁,惟妙惟肖。“杨子谦寄书回来了。”李慕白笑着转头,告之室内手谈的两位大儒,两个臭棋篓子。张慎和陈泰正杀的酣畅,头也不抬,随口就问:“写的什么”李慕白展开信纸,面带微笑的阅读,没多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然后脸色渐渐狰狞。“无耻,简直无耻”李慕白蓦地将信纸拽在手中,咆哮道:“老贼杨恭,厚颜无耻,枉为读书人。我李慕白以他为耻,以他为耻。”突如其来的咆哮声,吓了张慎和陈泰两位大儒一跳。“这又怎么了子谦的一封信也能惹你这般愤怒”张慎无奈摇头,嘲笑道:“纯靖啊,你就是心性差了些,暴躁易怒,当年才会输给魏渊。你看魏渊,胸有静气,不动如山。”大儒陈泰摇摇头:“纯靖性格的确急躁了些,信给我瞧瞧。”李慕白已经出离了愤怒,心里填满了柠檬的颜色,怒哼一声,把信纸甩到棋盘上。张慎伸手拾起,凝神阅读,杨恭杨子谦在信上说,他在青州接见了巡抚队伍,见到了许七安。杨恭大肆夸赞了许七安,称他为大奉五百年第一诗才,夸着夸着,张慎就觉得不对劲了,看着有些炫耀和吃人嘴软的味道。再往下看,是一首诗:尔食尔碌,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许七安师杨恭信上还说,这是从碑文里拓下来的。轰隆隆崖壁剧烈震动,碎石滚滚,阁楼出清气震荡,张慎和陈泰的咆哮声响彻整个云鹿书院。“杨恭老贼不配为人师表,老夫建议,将此贼踢出云鹿书院。”“一首送行诗就罢了,这首也归他老夫不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还写信炫耀”在驿站吃过云州风味的午膳,许七安泡了个冷水澡,精神抖擞。穿着白色里衣返回房间,揭开壶盖,袅袅青烟浮起,幻化成倾国倾城的美人,鼓着腮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