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想。不能去看。沈霁筠咬紧牙关,脸颊轻轻抽了一下。他的周身风雪越发的凌冽,如同削铁如泥的利剑一般,一座又一座的冰柱被吹成碎末。他借着寒风之力,想要压制身上不断冒出的情绪。可人生来便有爱恨痴嗔念,又怎么可能完全剥夺?看似一滩死水的湖面下,依旧是暗潮汹涌。沈霁筠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抬手按住胸口,直接侧过头吐出了一口鲜血。“咳咳……”无情道反噬,灵气在筋脉中搅动,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可在这是,沈霁筠却在突地想到,现在这痛,可有当年谢小晚所经受的千分之一?他闭了闭眼,掩住了苦涩之意。应该是没有的。毕竟小晚他……只是一个凡人。沈霁筠生出了悔意。-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悬崖高百丈,灵气稀薄,下方唯有一寒潭,了无人烟。谢小晚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听着远处鬼哭狼嚎的风声。他静静地睁开眼睛,望向了上方。悬崖上方被一股瘴气萦绕,遮住了夜空中的星月光辉,再加上他的眼睛还未好全,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晕。在一片黑暗中,谢小晚摸索着站了起来。这具凡人的身躯实在是太过于孱弱了,这么一动作,就感觉到喉咙中传来一股腥甜。他捂住了唇角,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夜风阵阵刮来。谢小晚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想着接下来的剧情会如何发展。沈霁筠一心想隐瞒身份,现在被识破了,他会做出如何举动?是会亲自来这里救他,还是让别人代为前来?——不同的结果,谢小晚需要做出不同的应对方式。天色越发地深了,就连那一点光辉都被吞噬殆尽,剩下的只有近乎于死寂的混沌黑暗。还好谢小晚本来就看不清楚,这点黑暗对他造不成太多的阻碍。他用手指摸索着身侧的山石,慢慢地走了出去。伴随着刺耳的风声,他还饶有兴致地哼起了轻快的小调,看起来不像是被困在悬崖深处,倒像是来悠闲度假一般。曲调逐渐飘远,在寒潭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这时,天际掠过一只飞鸟,发出凄厉的叫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半空中落下,生生劈开了悬崖四周的瘴气,使得冷清的月光缓缓流淌而下。谢小晚停了下来,感受着脸色吹拂过的微风,似乎能看见那道天青色的身影。——沈霁筠来了。可谢小晚没有回头,而是弯腰捡起一块碎石,用指腹摩挲着。碎石锋利如刀刃,就这么轻轻一碰,纤细的手指上就被刮出了一道伤痕。谢小晚松开手,“叮咚”一声,碎石掉在了地上。他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品尝着口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唇角浮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果然足够锋利。这么想着,谢小晚直接走入了碎石堆中,踉跄一下,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闷哼了一声,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前走去。可没走两步,就因为道路崎岖目不能视又一次摔倒。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摔倒再爬起,如此反复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有要找的人。谢小晚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而颤抖,充满了绝望:“夫君,夫君,我知道你在这里,别走……求求你……”沈霁筠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少年半跪在尖锐锋利的石子中,发髻凌乱,白皙的脸颊沾上了尘土与污垢,就连绑在眼睛上的纱布都散落在了一旁。也不知道是跌倒了多少次,他的膝盖和手肘上满是鲜血,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带着一腔的执拗与真情,不停地寻找着他的夫君。那个伤他极深的夫君。好像每一次,他给谢小晚带来的只有满身的伤痕与痛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沈霁筠的心口一阵发闷,使得他下意识地唤出了那两个字:“小晚。”谢小晚的身影一滞,像是在确定什么,慢慢地转过了身。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些不确定地问:“夫君……?”沈霁筠慢慢地拧起了眉头。本来他只是来救谢小晚出去的,可不知为何,每次他都会忍不住做出出格的举动。算了。既然都已经被戳穿了身份,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在沉默了片刻后,沈霁筠道:“是我。”在听到这两个字后,谢小晚那双无神的眼睛中瞬间绽放了神采,犹如明日,令人不敢直视。“夫君!”他想要靠近,又担心一切是幻觉,只敢哀哀祈求道,“你能再喊我一声吗?”——小晚。当年情浓,沈霁筠总是会这么唤他。平日里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书生,将“小晚”这两个字碾碎在唇齿间,化作万般情意。他已经许久未听到过了。沈霁筠的呼吸紊乱了一瞬:“……小晚。”一点晶莹的泪珠从谢小晚的脸颊滑落,可他的唇角却扬了起来,小跑了两步,撞入了沈霁筠的怀中。沈霁筠还未反应过来,先一步抱住了怀中的人。谢小晚趴在他的胸口,细声细语地说:“夫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会来找我的……”一字一句缓缓地诉说着。没有问当年为什么要伤他,甚至连一点恨意都没有。好像,只要他的夫君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可是……真的能够回来吗?沈霁筠握紧了手指,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想说,当年下凡成亲,不过是为了渡劫。如今情劫已过,无情道大成,两人之间再无可能了。他想说,他不是凡人少年谢小晚的夫君,而是望山宗的云竹君,不可能再归凡尘。他想说……可是,沈霁筠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抱起了少年,走出了深渊峡谷。谢小晚察觉不到周围的气氛凝滞,只安心地趴在沈霁筠的臂弯中,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可走着走着,沈霁筠突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夫君,你是真的吗?”沈霁筠低头,看见怀中的少年不安地攥紧了衣袖,累极了却不敢睡着,生怕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等醒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谢小晚得不到回答,又怯怯地问:“夫君,你还在吗?”沈霁筠心口一紧,低声安抚道:“我在。”谢小晚用脸颊蹭了蹭沈霁筠的臂弯,安心地说:“那就好,我就怕是梦。”沈霁筠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部:“睡吧。”谢小晚“嗯”了一声,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看起来睡着了。可沈霁筠知道,少年一直都没睡,他在默默地流泪,温热的眼泪都濡湿了一大片的衣角。“你恨我吗?”沈霁筠突然问。谢小晚闷声摇了摇头。沈霁筠:“为什么?”谢小晚闷声道:“夫君回来就很好了,以前的事情……或许夫君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他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更何况,我不是没什么事吗?”沈霁筠垂下了眸子。并不是没事,他清楚地知道,无情剑过于的锋利,足够伤了一个凡人的本源,以至于对寿命有碍。若是没有外力阻止,少年会在不久后的某一日油尽灯枯。沈霁筠收紧了手臂。不过还好,只要用灵丹妙药仔细温养着,还是能与一般凡人无异的。眼看着就要走出深渊,谢小晚拉了拉沈霁筠的衣袖。沈霁筠低头看去。谢小晚抿了抿唇角,小声地问:“夫君,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回家。是那个坐落在凡人界的小院。“我出来这么久,院子里的桃花树都不知道还好不好。”谢小晚絮絮叨叨的,满是怀念,“明年春天,还要和夫君一起酿桃花酒呢。”沈霁筠的动作一顿,说:“等你的病好了,就……回去。”谢小晚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概是彻底地解决了心中的念想,他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仙宫中一片平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了满身的风霜。沈霁筠把怀中的人放了下来。谢小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呢喃了一声,攥住了沈霁筠的衣袖不放,就在睡梦中,也依旧在说着:“别走……”沈霁筠:“我不走。”也不知道谢小晚有没有听到这话,眉心的褶皱渐渐舒展了开来。沈霁筠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熟睡的少年。立在一旁的烛火跳跃,橘色的烛光笼罩而下。沈霁筠这才发现谢小晚的身上满是细碎的伤痕,那些红的青的紫的痕迹,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显眼。沈霁筠伸手,轻轻拂过少年额前的碎发,同时灵气回转,将上面的脏污全都祛除。随后,出现在面前的就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双眉弯弯,鼻梁挺立,唇瓣也是形状秀气。沈霁筠的目光扫过,落在了谢小晚的下颌处,那里有两道高高肿起的指印,可以看出动手之人下手有多重。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将指印缓缓消除,接着就是愈合身上那道零碎的伤痕。伤痕一道一道的消失,沈霁筠一一数过,方才发觉,谢小晚自从来了望山宗以后便一直在受伤。而罪魁祸首,就是他。也是他没有保护好谢小晚。沈霁筠沉默地处理完所有细碎的伤痕。每少一道,他心中的悔恨便多一分。这时,仙宫外传来了姜黎安的声音:“师兄——”谢小晚似乎是被惊了一下,松开了手。沈霁筠顺势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了出去。半空中,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姜黎安落在地面上,快步走来,神情微微闪烁了一下:“师兄,你的心魔已经解决了吗?”话音还未落下,眼前就掠过了一道浮光。姜黎安的瞳孔猛地放大,浑身被寒霜笼罩,动弹不得。那是……无情剑。剑气冰冷,不带一丝怜悯,若是撞上,必定会生死道消。姜黎安不敢心存侥幸,驱动着内丹,奋力一击。锃——一道无形的波浪向着四周扩散,漫天飘扬的风雪瞬间化作了虚无,就连远处的冰山都被剑气的余波削去了一角。“轰隆”一声,雪山崩塌。沈霁筠垂手,一切的波澜止于他的眼前,不管四周有多少起伏,他身后的仙宫依旧安然无恙,不受一点惊扰。姜黎安后退了数步,按住了鲜血淋漓的肩膀,脸色煞白:“师兄,你——”沈霁筠冷淡地说:“你不该伤他。”姜黎安一怔,立即反应了过来,情真意切地说:“师兄,我是为了你好,若是那个凡人不死,会毁了你的无情道的!”余波散去。霜雪再次落下,其中一片落在了沈霁筠的眼睫上,他垂下了眼皮:“与你无关。”姜黎安的脸色变了变:“怎么会与我无关,你是望山宗第一战力,眼看着各个宗门间的千年之约就要到来,若是你心境动摇、心魔丛生,岂不是要给其他邪魔外道机会!”一字一句,说得是冠冕堂皇,好像一点私心都没有。沈霁筠冷声道:“所以这只是警告。”不然的话,他真想杀人,无人能逃出这一剑。姜黎安听出来了,无声地颤了一颤,但还是强撑着问:“师兄,那现在你准备如何?”沈霁筠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仙宫,不知是回答姜黎安的问题,还是对自己说:“我会带他回凡人界。”听到这话,姜黎安的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惊讶:“可是,师兄你的无情道……”沈霁筠缓声道:“待小晚……待他寿终就寝,到时再修无情道也不迟。”这是沈霁筠思索已久的想法。凡人命短,不过百年时间,转瞬即逝。如此一来,他与谢小晚回凡人界再做一遭凡人夫妻又如何?这样既可以消除心魔不留遗憾,又能够不伤害到谢小晚。可谓是……万全之策。姜黎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想要阻止,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借口:“师兄,此番为了庆祝你晋升化神,宗门广发请帖宴请八方,若是你不在了,这宴会如何是好?”他顿了顿,“至少等宴会结束再走,也不迟。”沈霁筠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不远处仙宫中。谢小晚翻了个身,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两全其美,万全之策。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