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流睁开眼,眼底含着点笑:“谢宗主,你方才想做什么,趁我不备偷偷摸我啊?”经过燕逐尘不辞辛苦地诊治,他苍白得跟张纸的脸色又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气色依旧不甚好看,但那双漆如点星的眼粲然明亮,神采奕奕的,浮动着几分灵黠,像只不好怀疑的小狐狸。那瓣浅红薄唇一张一合的,笑起来明眸皓齿。谢酩的喉结重重一滚,眼睫微眨。楚照流看他这副凝噎到说不出话的样子,觉得自己要是再逗下去,谢酩八成要拔剑了,吃吃笑出声,手掌托着下巴侧起身,另一只手随手一拎啾啾,递到他手里:“你鸟儿子在这儿呢,没被我压扁。”啾啾:“啾啾?”它不太灵光的脑瓜子艰难地转了转,感觉它爹刚才伸手,不是想来抓它的。谢酩抚了抚毛茸茸的啾啾,抿了抿唇。楚照流往里一滚,给谢酩让了让位置,见他不动,抬抬脚,非常骄纵地踢了踢谢酩的胸口:“发什么呆呢?想好明日怎么对付那些人了吗。”白皙的裸足在胸口前晃啊晃的,谢酩的神情很奇怪,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出声道:“无需放在心上。”楚照流就知道谢酩不会在意:“谢宗主,你是不是忘了,在海底咱俩已经暴露了,那群人知道咱俩身有限制,恐怕会有些咄咄逼人。”谢酩捏住他乱晃的脚踝,轻轻放下去,面色疏淡:“他们若真有那样的勇气,我倒要高看三分。”楚照流还是不太放心,生怕谢酩心魔引当场发作原地变傻,想起白日里说的检查谢酩身体,忽然一下蹦起来:“方才在药峰你遮遮掩掩的,又不给师尊看,又不给燕逐尘看,总能给我看看吧?”谢酩一怔:“嗯?”然后就猝不及防被楚照流摁倒了。楚照流坐在他身上,自觉这个姿势很能压制谢酩,然后拉起他的胳膊,一把捋开。他含着几分得意的笑意顿时僵在嘴角。心魔引的毒咒花纹,不知何时已经从手腕,爬满了谢酩的整条手臂。他脸色骤变,伸手就要去扒谢酩的衣领。谢酩深吸了口气,任由他胡闹了会儿,这下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腕:“闹什么?”“给我看看。”楚照流面沉如水,“心魔引蔓延到哪儿了?为什么不同我说?”两人一上一下,僵硬地对峙着,啾啾缩起鸟头,安静路过。半晌,还是谢酩先妥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手,看楚照流三两下抽了他的衣带扒开领子,脸色愈加难看。心魔引的咒纹已经蔓延到谢酩的肩膀了,血红的咒纹与白皙的肤色相衬,像是有人刚以血写就,望着就渗人。这些纹路仿佛有生命一般,汲取着谢酩的灵力而长,一寸一寸地逼近他的心口。楚照流喉间一涩。“……怎么蔓延得这么快?”谢酩扶着他的腰,神色温沉,解释:“用一次灵力,就会让它生长一截。”但在海底,为了保护楚照流,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突破心魔引的桎梏。方才在寒泉里,他就察觉到,本来只是到小臂的咒纹,骤然飞窜到了肩膀上。若是到了心口会发生什么?连苦心钻研的燕逐尘也不知道。楚照流当然想起了在海底时发生的事,咒纹生长在谢酩的骨血之中,侵吞着他的灵力,侵蚀他的心智,该有多疼?他的指尖落在谢酩肩头的花纹上,颇有点怜惜地顺着纹路轻抚了一下,对堕仙的怒意与杀意一点点交织膨胀,在星亮的眸中显露。他一定、一定要杀了那个人。谢酩被他碰得很想再去一次寒泉。他苦心压制,争当坐怀不乱柳下惠,楚照流却那么喜欢招惹他找死。他闭了闭眼,拍拍他的腰:“看够了?下去。”楚照流被拍得嘶了声,回过神,才发现这个姿势怎么……怎么就那么像他梦里的……他骤然脸色一变,嗖一下就窜下去了。谢酩默念了会儿清心咒。然后就察觉楚照流又开始不老实了,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你睡得着吗?”谢酩睡不着。他忽然很想听琴音。多年前,他经历了炼狱般的一切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着。尤其是晚上吹了灯后,那些惨死的面孔,仿佛就在黑暗中悄望着他,幻觉过于真实,连他们逐渐接近时冰冷的吐息都近在咫尺,他闭上眼想要打坐,耳畔却响起咯吱咯吱的怪异声响。他不堪忍受,只能彻夜点灯。楚照流一直以为他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其实他没能看见,是听到的。妖族打入流明宗时,他爹娘将他往几个长老怀里一推,便提着剑迎上去,长老们护着他匆匆逃出去,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音。少年谢酩惶惶回过头,只看到那个深印在脑海里的黑袍人慢步走进流明宗的内院,朝着这边看了一眼。从离海到扶月山,千里迢迢,路上遭遇多次伏击,甚至还有两个长老叛变,他长在离海十几年,天资傲人,被父母精心保护着,有一天护着他的罩子忽然被击碎,淋下来一阵无情的血雨。那无数个日夜,他都睡不着。直到上了扶月山的第一夜,耳边传来了清琮的琴音,陪伴着他渡过了一整夜。一开始那琴音稍有些生疏,偶尔还会弹错几个音。后面越来越熟练,曲子里颇有几分大难之后的洒脱轻逸,仿佛在借曲抚慰,他靠在床头,猜测弹奏者应当年龄颇大。那曲子就那样陪伴渡过了整整一个月。谢酩的嘴唇动了动,迎着楚照流亮亮的眼神,又咽了回去。楚照流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还撑着来逗他,他不怀疑,自己若是说了想听琴,楚照流会掏出琴来即兴奏一夜。怎么舍得。良久,谢酩沙哑地出了声:“让我抱会儿。”楚照流大大方方地凑过去:“请请请,想抱多久抱多久。”你敢说到做到?谢酩心底无声笑了笑,不再客气,伸手将楚照流拉入怀里,嗅着他沾着芬芳桃香的发尖,杂乱的思绪方才缓缓收回,只余一泊平静的暖意。他闭上眼,没过太久,竟然当真坠入了黑甜梦乡。隔日一早,流明宗的接待大堂里坐了更多的人。除了昨日经历了海底大乱的一些家主长老们,又来了不少新抵达离海的,当中就有楚照流的老熟人,玉清宫的那位杜夫人,以及楚家的人。谢酩和扶月宗的人还没到,众人就耐不住先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妖族的问题。“这段时间,妖族不断涌现,三尊妖王重现于世,惑妖复活、连翅现身,玄影设局埋伏,人心惶惶……”坐在下首的一个老者慢慢开了口,一张老脸皱得像张抹布,“雀心罗也在这个时间出关,老夫掐指一算,天下即将大乱,还开什么问剑大会!”“老蒜头,瞧你怕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也不怕跌面。”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女修士抿了口茶,讥笑道,“惑妖和连翅不都又死回去了,雀心罗也被顾君衣斩杀于秘境之中,秘境还当着许多人的面塌毁,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再复活。再说白狼王,他率领妖族伏击我们,最后带来的手下全死了不说,还被扶月仙尊留下了一条手臂,垂死挣扎罢了。”“葛掌门说得也道理,但在下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今日才抵达的楚荆迟依旧一副儒雅的模样,“妖族于法术不通,是谁在海底布下的传送阵?恐怕他们另有援兵,此事需得天道盟与离海联手抵御了。”“谢宗主与扶月宗那几位都受了重伤,昨日就能看出来力有不逮,这个节骨眼若是再出什么事……”“嘶,这么一说,昨日谢酩与楚照流那副亲密之态,比合籍结亲的道侣还亲,怕不是有什么……”“别忘了,扶月仙尊出关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楚照流和顾君衣在门外拉着谢酩听了会儿墙角,这才施施然走了进去。见几人来了,探究打量的视线纷纷落来。方才先开口的老蒜头眼底精光一闪:“怎么不见扶月仙尊与褚代宗主?”顾君衣一屁股坐到谢酩左侧的位置,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难道我和我家小师弟代表不了扶月宗?”这师兄弟俩一个是斩杀雀心罗的人,一个是斩杀上古大妖的人,在座众人虽然再心有疑虑,也不敢直接冲撞,干巴巴地笑了声:“当然能,当然能。”于是压力又转移到了谢酩身上,提问的人眸光闪烁不定:“谢宗主,昨日在海底时,你似乎也受了伤?”谢lj酩和善地望过去:“嗯?”冰冷的压迫感于静默中滋长,那位脸色顿时一变,心里暗骂一声,不敢再乱开口。“被狼王偷袭中了毒罢了,”谢酩在楚照流的带领之下,近墨者黑,撒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语气不咸不淡,“药谷的燕道友已看过了,多谢关怀。”燕逐尘比他们早到会儿,来到流明宗就没歇息过,困得眼皮直打颤,听到谢酩的声音,慈和地摸摸自己的储物戒,跟着搭腔:“唔,以谢宗主的功力,我也只是随便调理一下。”这里面多了谢酩又划过来的十万灵石,以及楚照流今早给的十万灵石。两头赚灵石不耽误,燕逐尘虽然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心里却非常充实,灵石有多少,他的快乐就有多少。这两位真是好主顾啊。听了燕逐尘的话,众人的疑虑打消了一半。在场至少一半人受过神药谷的恩惠,自然对燕逐尘的话更信赖几分。既然打探不到这师兄弟几人的情况,那另一桩事就该推出来了。“谢宗主,流明宗是否该给我们、给天下一个交代?”“是啊,海底居然出现了传送阵,流明宗还浑然不知……”“若不是扶月仙尊及时赶到,昨日得折了多少人在海底啊。”楚照流听他们又齐心协力起来,无聊地从戒指里掏出把瓜子,分给谢酩和顾君衣,以及啾啾一把,怡然地嗑起来。那逍遥自在的样子,活像来逛酒楼听说书的。正在气势汹汹讨要说法几人一噎:“……”姓楚的是个打不过也说不过的。姓顾的嘴也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