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着两人进谷的是一个面善的弟子,谢酩随意捏了个脸——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楚照流说了一句,这次捏的脸颇为俊美。这名神药谷弟子没有昙鸢的能耐,自然看不出来是谁,只和楚照流叹了口气:“楚前辈是来找谷主的吗?”楚照流扬扬眉:“看你们这样子,我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小弟子犹豫了一下,只是干巴巴地笑笑,没有说明,将两人引到一间会客堂中,揖手道:“燕师兄吩咐过我们,等楚前辈到了,就将您带到此处,他稍后便到。”小弟子口中的“燕师兄”,名为燕逐尘,继承了药王衣钵,是老药王的二弟子。燕逐尘的大师姐,就是楚照流的亲娘。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当初楚照流一落千丈之时,神药谷将他接了回来,尽全力地抢救了一下。楚照流在天清山当着一众人的面带走了昙鸢,昙鸢又在东夏国都出了事,惑妖复活也已经天下皆知,燕逐尘能猜到他会来也不稀奇。当年老药王准备给他取心头血时,就是燕逐尘在旁协助的。——至于其他人迷惑他在东夏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谢酩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那儿,就迷惑他们的吧,与他无关。楚照流点点头,看小弟子退下了,和谢酩对视一眼,忍不住问:“咱俩是乌云罩顶么,走哪哪儿出事?”小肥鸟从谢酩袖口钻出来,跳到他手指上,歪头给自己梳理羽毛。谢酩手指根根修长,白如冷玉,逗起鸟来也赏心悦目,脸色平淡地回道:“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这话怎么有点耳熟?楚照流无言地倒了杯花茶,感叹道:“谢兄,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这么睚眦必报呢。”“现在发现也不晚。”两人正对呛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跨入门槛的是个斯斯文文的青衣青年,见到楚照流,笑意一下亲热起来:“小照流,我猜你也该来了,许久不见,想不想我啊?”说着,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谢酩身上,略一停顿:“没想到,居然还是剑尊一路相护你来的,两位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这份眼力实在惊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谢酩的身份。楚照流喝完杯中的花茶,顺手用茶杯盖将飞扑过来的小肥啾往茶盏里一盖,掀掀眼皮,并不客气:“要么这话你问谢酩?”燕逐尘“哎”了声,瞄了眼脸色淡漠的谢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了脊背,连忙摆手:“免了免了,最近谷里有些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不知剑尊来此有何要事?”楚照流也记得谢酩顺路陪他过来是有要事,好奇地转过头。谢酩的眼神落在燕逐尘身上,浅色的瞳仁望着有些冷冰冰的质感,慢慢道:“你也说了是要事,我说了,你敢听么?”燕逐尘:“……”楚照流果断将话咽回了喉咙。刚刚瞅着心情似乎还不错,怎么一转脸就又开始刺人了。楚照流心里感叹了声“怎么又是我”,出声打圆场:“好了,谢宗主不乐意说,咱也别瞎打听。燕兄,谷里这是怎么了,风声鹤唳的。”“叫师叔。”燕逐尘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下,笑容一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酩,“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后再谈。我看你这样子,灵脉不疼了?”在医者面前,楚照流也不隐瞒,诚恳地如实道:“实不相瞒,日日如烧如灼,若不是本公子性情坚如磐石,恐怕得劳剑尊抬着来。”谢酩倏地望向他。这几日楚照流除了脸色惨白点,一直谈笑自如,别说吭一声了,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他竟不知道,楚照流每天都在忍受着折磨。楚照流对上他的眼神,唇角牵了牵,是个微笑的动作,轻描淡写解释:“习惯了。”谢酩迎着他轻风似的笑,一时很难理清,这股突如其来的心绪,是因为楚照流习惯了病痛,还是因为楚照流宁肯忍受着病痛,也不在他面前表现。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楚照流活得潇洒,却也与人很有距离。他能与人亲亲热热地抽科打诨,也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是自己的事,却不会如实告知。这种距离感对于许多人来说,其实很舒适——毕竟更多人喜欢的是被付出,而不是付出。但谢酩忽然发现,他不喜欢。“还硬撑个什么劲儿。”燕逐尘皱了皱眉,“我看你能吃能喝的,还以为你好点儿了,快跟我过来扎针!”谢酩下意识起身想要跟过去,燕逐尘却毫不客气地挡了挡:“施针过程不便让外人相见,我已经让人为谢宗主安排好客居了,谢宗主一路劳顿,先去歇歇吧。”说着,便风风火火带走了楚照流。小肥啾眼看着楚照流离开了,着急地啄着他的袖子,想让他跟上去。谢酩停在原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垂下眼帘。小肥啾:“啾?”谢酩指尖轻轻拢了拢暖烘烘的小毛球,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急什么,等着吧。”楚照流被带去了熟悉的诊疗间。燕逐尘排开一卷其貌不扬的布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针。楚照流再怎么习惯,看到尖细的针头,仍旧不免头皮发麻,果断闭上眼。燕逐尘下手既快且准,不一会儿,他便被扎成个刺猬,疏通安抚被强劲灵力冲击得脆弱不堪的灵脉。燕逐尘施针过程里嘴也不停:“夙阳那座鬼城发生的事,你也掺和了不少吧,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不过因为妖王复活、佛宗丑闻,还有谢酩和昙鸢,你的影子倒是被消抹了些,没太多人注意——哎对了,昙鸢到底怎么回事,方便说么?”没施针时,楚照流尚且能忍耐痛楚,一施针了,反而有点受不住,额上禁不住淌下涔涔薄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没吭声。看他疼得说不出话,燕逐尘也终于良心发现,老实闭了嘴。楚照流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思考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他现在不仅怀疑那个黑袍人与他父母失踪有关。还与他灵脉寸断有关。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楚照流依旧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到炼武台接受挑战,毕竟他十三岁结丹,不愿相信的人诸多,许多境界相仿的人都怀着狐疑的心态下了战书,想证明他只是个花架子。下战书的人是个普通的青年,丢进人群里便泯然不见的类型。他没怎么设防,上台迎战,迎面受了一掌,便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体内的金丹已经消失,灵脉支离破碎,声誉、地位与尊严也随着被一掌扫下炼武台而尽碎。在睡梦中不曾显露的痛苦开始寸寸袭来,痛得他甚至叫不出声,仿佛灵魂也在被不断地扯碎碾灭。然而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肉身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后来楚照流也试图找过那人的信息,但除了查出他是通过楚荆迟的手下的战书外,就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了。甚至没有人能再回忆起那个人的面目,明明在那时打败楚照流会闻名天下,如今却没几个人记得起那人了。那个青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人间蒸发了。楚照流重新睁开眼,眼眸黑得深不见底:“药谷内发生了什么?”燕逐尘施完最后一针,低声道:“师父不见了。”老药王半月前出门寻访故友,再未归来。楚照流脸色一变。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爹娘。当年他们也是为了给他寻找修补灵脉的办法,离开楚家后,便杳无音信。“你也别太担心,”燕逐尘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老人家以前也经常四处游逛,寻摸灵药,莫说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不见人影也正常,只是这次有老友来访,他却迟迟没有回信,听说妖王复活,谷内便有些多疑。殿内供着的魂灯还好好的呢。”楚照流一张脸又冷又白,没有吭声。“别多虑了,”燕逐尘有点后悔告诉他这事,“施完针去好好睡一觉,你这副样子,叫师父看到了,免不得臭骂一顿。看到我这针了吗,一听说你在天清山带走了昙鸢,我就料事如神地先备着了!”楚照流略微感动。自他经历变故后,除了扶月宗的师兄弟们,就只有神药谷的人待他如亲人一般了。燕逐尘取来块锦帕,擦了擦手,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乖师侄,记得付诊金,师叔要价也不高,就十万灵石。”楚照流:“……”感动消失了。进这间诊疗室时是清晨时分。等施完针,夜色已深了。从谷底抬头看,天穹高远,一轮孤月独悬,四周环绕的群山莽莽,这个时候,大多弟子已经歇下,兽鸣声清晰可闻,清风阵阵拂过山岗,缭绕在风声中的鹤唳有种辽远静寂之感。楚照流婉拒了燕逐尘送他回房的想法,因为那是另外的价格。他钱多,但人不傻。楚照流曾在药谷住了半年,自然有自己的独居小院,进了院子,才发现屋顶上坐着个熟人。雪衣墨发,清湛如月,好似天上有轮月亮,地上也有轮月亮。楚照流外袍也懒得拉好,松松垮垮披着,仰起头,懒洋洋地问:“谢宗主,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担心我的伤势,特地在这儿等着吗?”谢酩轻飘飘地扫他一眼:“伤势如何了?”楚照流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他身畔坐下:“还好,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谢酩垂眸逗着鸟,又不吭声了。像谢酩这样教养好,却又闷又冷的性子,跟个贵小姐似的,半天憋不出个字,还没小肥啾和鸣泓直白热情,哪家仙子撞上了不被吓跑,更别提热爱与人讨论人生的大师兄了。等小肥啾找到喜欢的鸟了,鸣泓剑灵也看上某把漂亮的名剑了,谢酩八成也还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这辈子要找道侣估计悬了。楚照流怜悯地想着,忍不住又问:“你还没说呢,来神药谷究竟有什么要事?说不准我可以帮上忙。”谢酩忽然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与月色般清冷:“已经办成了。”“啊?”楚照流忍不住回忆思索,他一路上都和谢酩待在一起,也没见谢酩出去办什么事啊?难道是他施针的这大半天就完事了?正琢磨着,就听谢酩道:“护你平安前来,便是我的要事。”楚照流愣在原地,看他脸色矜淡四平八稳的样子,心跳莫名乱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