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深话音未落, 跪着的众人便已经惊呆了。为了给他留点面子,顾朝朝只能先叫众人下去,接着才板着脸坐下:“说吧。”沈暮深眼眸微动, 片刻后才开口:“我怕你会突然消失。”顾朝朝:“?”“怕你……遭天谴。”沈暮深说着,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她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抓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顾朝朝痛得眉头微蹙,却没有挣脱他的桎梏, 静了静后无奈开口:“遭什么天谴,我都说了,上一世只是意外, 跟泄露天机无关,还有……沈暮深,你看看我。”她说着,突然凑上前去。沈暮深看着她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另一只扶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袍, 直到她停下才略微放松。她靠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沈暮深下意识屏住气息,生怕呼吸交错,自己会冒犯了她。“你看看我,沈暮深。”她又一次开口。“看……见了。”沈暮深答得艰难。眼前这张脸年轻、美貌, 皮肤吹弹可破,唇角也没有了岁月的痕迹,可眼睛却和从前一样,纯粹、明亮, 即便时光往复,也没有任何变化。“我现在, 是个大活人,”顾朝朝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回来了,是不会突然消失的。”沈暮深定定看着她,许久,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脸。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刻意忽略了。顾朝朝直起身,抬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睡吧。”“……好。”沈暮深机械起身,叫人将屋里收拾妥当后便反锁房门,接着便去柜子里拿出铺盖。正准备铺床时,顾朝朝突然搬开了床边脚踏:“你今晚来这里睡吧。”沈暮深顿了一下抬头。顾朝朝笑着扬扬手中衣带,沈暮深不明所以,刚想问她要做什么,她便上前用衣带一头绑住了他的手腕。沈暮深:“……”一刻钟后,顾朝朝靠近床边的那只手随意垂着,上头系着的衣带顺着床边垂落,最下方的一头系在沈暮深的手上。衣带不足两米,床上的顾朝朝随意动一下,床下的沈暮深便能感觉到手腕有牵扯,而顾朝朝睡着之后偏偏不怎么老实,一会儿的功夫不知动了多少下。正常人动不动被扯一下,必然会被干扰睡眠,沈暮深偏偏与他们不同,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牵扯感,反而睡得更熟。他这些日子晚上不睡,白天偶尔短暂地眯一会儿,也没有真正熟睡过,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撑到了极致,这回好不容易踏实入睡,直睡得昏天暗地,连梦都没做一个,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了。他睁开眼睛,就看到顾朝朝趴在床上,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睡得好吗?”她噙着笑问。沈暮深刚要开口,便感觉到被子下有些不对,他不自然地屈起膝盖,将被子拱了起来:“怎么没叫我?”“你睡得这样香,我怎么好意思叫你,别担心,皇上那边没有召见你。”顾朝朝懒洋洋地同他说话。沈暮深坐起来,看向两人手上的衣带:“你一直在等我?”“那倒没有,我趁你熟睡悄悄解开衣带,去了一趟厕所,”顾朝朝笑着回答,“你看,我就算解开衣带,不也没有消失?”沈暮深垂眸看着两人手腕上相似的绳结,眼底一片温柔。“快起床吧,为了等你一起用膳,我早饭都没吃。”顾朝朝说着就解开衣带从床上下来了,一边披衣服一边往桌前走,结果快走到时才发现他没跟上,不由得回头看向他,“暮深?”“……你先吃,我还未彻底清醒,先缓缓。”沈暮深不敢看她。顾朝朝叹了声气:“行吧,你再缓缓神。”说罢,便自顾自坐下用膳了。沈暮深盖着被子躺了许久,直到身下感觉削减,他这才长舒一口气起身。两个人绑在一起睡了几日,顾朝朝见沈暮深睡得还算踏实,便想着以后就这么睡了,结果没过多久,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就忍不住把沈暮深叫起来了。“……快、快解开,我要如厕。”顾朝朝将手上的死结递到他面前,涨红了一张脸求他帮忙。她已经解了许久,要不是实在憋不住了,也不会把人叫醒。沈暮深愣了愣,赶紧帮她解衣带,可惜平日一扯就开的衣带,今日不知怎的格外难解,他沉默一瞬后直接找了把匕首,从她手腕处将衣带割开。顾朝朝恢复自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沈暮深沉默许久,捏了捏鼻梁倏然笑了。顾朝朝回来时,就看到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睡了。她默默松了口气,还是觉得丢脸,于是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床下本已经熟睡的沈暮深,黑暗中默默扬起了唇角。第二天晚上临睡前,顾朝朝又找了一条新的衣带。沈暮深看到她拿着衣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要了。”“嗯?”顾朝朝茫然抬头。“绑着睡不舒服。”沈暮深回答。顾朝朝眨了眨眼睛:“不绑的话……你能睡得着吗?”“睡得着,”沈暮深说完见她还在迟疑,于是又加了一句,“其实昨晚你睡着后,我也解开过,能睡着。”“真的吗?”顾朝朝看到他点头,顿时欢呼一声倒在床上,滚了两圈后才躺平,“还是这样舒服啊。”沈暮深笑了一声,起身将蜡烛熄灭了。中秋之后,天气便渐渐转寒了。皇上又病了两场,身子愈发羸弱,连看奏折都成了问题。自从身子愈发不好之后,他便迷上了求神拜佛,这回连续病了两次,更是早朝也不上了、奏折也不批了,将一切都交给沈暮深,自己则跑去了京郊的法远寺祈福。顾朝朝听说这个消息后,赶紧告知沈暮深:“他这次回来后,便会在冬月初二那天在宫里办法会,届时文武百官、各家官眷都会前来,而那些刺客,便是混迹在他们当中进来的,所以你得阻止这场法会才行。”因为这本是重生文,而重生之前的内容不多,对于刺客的描写也只有寥寥几笔,顾朝朝只知道是因为沈暮深树敌太多,却不知道刺客都是谁派来的,能给他提供的有效信息自然也不多。沈暮深不喜欢她提起这些事,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一定要阻止啊!”顾朝朝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样子,顿时蹙起眉头。沈暮深见状,便知道自己一味逃避,只会让她更加担心,从而说出更多讯息,于是沉默片刻后斟酌道:“皇上这几年格外痴迷佛道之事,只怕我三言两语,无法阻止这场法会。”“那怎么办?”顾朝朝顿时更加忧虑。沈暮深劝慰:“那日我会增派人手在宫门守着,所有官员除家眷外不得带任何随从,也会让人挨个搜查,保证他们不会带任何武器进来。”顾朝朝还是不放心:“也要尽快查出是谁想杀你。”那就太多了。沈暮深笑了笑:“嗯,我会的。”顾朝朝这才抿了抿唇,担忧地看他一眼。沈暮深转移话题:“不必再想这些,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顾朝朝打起精神,刚要点头,身下突然一股温热,她先是愣了愣,意识到什么后脸颊倏然红了。因为做辰妃的时候绝经早,四十五之后大姨妈就没了,加上她重来这一次已经两个月了,大姨妈都没有来过,所以她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毫无预兆地来了。“怎么了?”沈暮深看出她表情不对,声音瞬间沉了下来。顾朝朝一言难尽地看向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哪里不舒服?”沈暮深薄唇抿起,透着一丝严厉。“……没有不舒服。”顾朝朝纠结片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暮深虽然只在她一个嫔妃身边伺候过,也从未经手这些事,可人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对女人的事还是清楚的,闻言瞬间便明白了。“是我的失误,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他眼底是纯粹的懊恼。顾朝朝见他没有因此窘迫或别扭,心里松了口气:“叫人送几条月事带来吧,我这会儿小腹便开始疼了,恐怕得换身衣裳歇着,不能陪你去园子里走走了。”“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园子。”沈暮深将她扶坐下,便亲自去了一趟内务府,当着内务府众人的面索要月事带。能在这里当差的宫人个个都是人精,看到他亲自前来要这些女人用的东西,惊讶之后赶紧将最好的几种都取了出来。沈暮深不知该选哪种,索性都要了,拿着离开时想到什么,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伺候来月事的女人,可有什么讲究?”众人:“……”您确定要用‘伺候’这个词吗?沈暮深面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立刻得到了无数经验。顾朝朝在屋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小腹的坠痛感越来越明显,衣裙肯定也透了,整个人都十分不舒服。等得无聊时,她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端起来刚要喝,沈暮深便进来了。“……你可算回来了。”她无奈地叹了声气。沈暮深看到她手里的杯子,立刻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直接将杯子夺走了:“水已经凉了,我叫人给你换一壶。”说罢,便召人换了壶红糖水。顾朝朝捧着他亲自倒的糖水小口小口地嘬,喝了半杯后便感觉疼痛缓解许多。沈暮深见她眉头总算不皱了,这才将手里的包袱交给她:“去换了吧。”顾朝朝捧着大包袱有些茫然:“这什么?”“都是月事带,我不知道你要用哪种,便都拿了些,你挑喜欢的用就是。”沈暮深说着,连人带包袱推到床前,又从柜子里给她拿了新的里衣,这才背过身去。顾朝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犹豫一瞬后便低下头开始更衣。沈暮深背对着她,能清楚地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唇角噙着笑意,直到她说‘好了’才回头,伸手去拿脏了的衣物。顾朝朝赶紧制止:“不用你洗!”“我不洗,让浣衣局拿走。”沈暮深见她不肯,便退了一步。顾朝朝这才没有继续阻止,只是看到他拿着自己脏了的衣裳,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沈暮深没有多说,将衣服送出去后,回来时拿着一个汤婆子,看到她已经躺下,便半跪在床边将手炉塞进被窝。感觉到腹部传来的暖意时,顾朝朝侧身笑着看向他:“将来谁若能嫁我家暮深,那真是有福了。”沈暮深神色淡淡:“你糊涂了,我是太监。”“又不是真太监,将来有机会正名,还是能娶媳妇儿的。”月事来势汹汹,顾朝朝声音有些发虚,乍一听倒多了几分温柔。沈暮深定定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因为他的眼神逐渐不安时,才对着她笑了笑:“我如今,已经有对食了。”顾朝朝一愣,直到他要出门时才哭笑不得:“那怎么能一样。”沈暮深回头看向她,眼底是克制隐秘的温柔。顾朝朝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心头一热,没等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他便已经转身离开。来月事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小腹坠痛唯有躺在床上才好受一点,可躺得久了,势必会弄脏床单。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跟沈暮深同住有多尴尬——尤其是万分小心,床单却还是弄脏时。“你如何舒服就如何来,不必顾虑我。”沈暮深也察觉到了她的别扭,于是先一步开口。顾朝朝闻言叹了声气:“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我跟前,我怎能不顾虑?”沈暮深唇角浮起一点弧度:“我在你眼中,也是大男人了?”顾朝朝想说当然,可对上他的视线时,突然心头一动。她还未来得及细究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小腹便又是一阵疼痛,她顿时无力蜷紧身体,轻轻哼了一声。沈暮深蹙了蹙眉,却也没办法帮她:“你且只管休息,床单弄脏就弄脏了,再洗就是。”说罢,便将汤婆子塞到被子里,接着拿起一旁刚换下的脏床单离开了。顾朝朝虚弱地看一眼他离开的方向,随即又因为小腹胀痛闭上了眼睛。她这次月事来得汹涌,一连在床上躺了多日,等到身上彻底干净时,皇上也从寺里回来了。如她所言,皇上一回来,便定下了冬月初二办法会的事。这些年来,他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太多事,法会一事自然还是交由沈暮深负责。沈暮深再次忙碌起来,每日天不亮就走了,一直到深夜才回来。顾朝朝起初还强打精神等他回来,后来发现这样做只会让他分心后,便果断按时吃饭睡觉了,沈暮深第一次夜归没有灯火指路,心中多少有些惆怅,可进屋后瞧见她沉睡的侧颜,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他虽然不愿顾朝朝泄露太多天机,可但凡她说出的话,他都认真听进去了,这段时间皇宫守卫格外严格,以至于连皇上都听说了。“不过是一场法会,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皇上将他叫到跟前,言语间皆是不满。沈暮深垂着眼眸:“皇上近来身子不如从前,奴才怕有人会动不好的心思,所以才严加防范。”皇上神色一动。沈暮深看向他:“皇上,近来请您立太子的奏折越来越多了。”“放肆!”皇上猛地将桌上东西扫到地上,又搬起周围东西开始砸,一边砸一边怒喝,“朕瞧着他们就是巴不得朕早点死,才会如此咄咄逼人!”他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沈暮深面色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被四溅的碎瓷片伤到脖子,留下一条细细的伤口。皇上发完火,这才看向他:“你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就该查得严点,免得有人动不该动的心思。”沈暮深垂下眼眸,脖子上的伤口顺着皮肤往下渗血。皇上扫了他一眼:“你退下吧。”“是。”沈暮深应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开。两刻钟后,沈暮深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赏赐随之而来。顾朝朝等他接了东西关了门,才从屏风后出来:“他倒是会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沈暮深扬了扬唇,随手将东西丢在桌上。顾朝朝更是看也不看,走到他跟前踮起脚,仔细打量他脖子上的伤。因为要看伤口深不深,她不知不觉地就离得极近,呼吸出的风湿润又温柔,抚过他的脖颈时,沈暮深脖子上的汗毛都微微竖起了。“伤口不算深,但还是要擦点药。”顾朝朝确定了情况便要往后退,结果因为两只脚踮了太久,小腿肚酸了都不知道,稍微退一步便腿脚一软。沈暮深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扶住,顾朝朝因为惯性直接撞进他怀里。当脸颊埋进他的胸口,顾朝朝脑子空白一瞬,接着便听到了急促的心跳声。她回过神来连忙后退,对上沈暮深的眼睛时,从中窥见了一闪而过的克制。“腿不舒服?”他语气平静。顾朝朝怔怔看着他,在他问第二遍时猛地回神,这才咳了一声回答:“有点酸。”沈暮深闻言,立刻搬了把凳子过来,顾朝朝道了声谢坐下,低着头轻轻捏着小腿肚,偶尔抬眸偷瞄,就会看到他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像永远可靠的哨兵,寸步不离的守候与保护。她抿了一下唇,将注意力集中在双腿上。沈暮深这一日的忙里偷闲,是因为脖子上那条多出的伤口,等伤口一好,他便又重新忙碌起来。顾朝朝一个人留在司礼监,整日里不是在院里溜达,便是去小厨房做些点心,一来二去的同院中伺候的人都熟了。距离辰妃离世已经九年,如今在司礼监服侍的都是年轻宫人,从前没机会见过辰妃,所以对她的容貌不会太在意,顾朝朝与他们相处起来还算自在。“主子,糕点好了,您要尝尝吗?”因为不知道该叫顾朝朝什么,所以院里人索性直接称呼为主子。顾朝朝闻言应了一声,跟着进了厨房。宫人手脚麻利地将笼屉里的糕点夹出来两块,双手捧到了顾朝朝面前。顾朝朝尝了一口,噙着笑点了点头:“不是很甜,暮深应该喜欢,留几块给他。”“主子对掌印大人真好,”宫人嘴甜夸赞,“掌印大人对主子也好,奴才进宫都五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敢直呼大人名讳的,您是第一个,他真是将您宠进骨子里了。”顾朝朝失笑:“叫一声名字,便是宠进骨子里了?”“当然不止这些,”宫人忙补充,“掌印大人还事无巨细地关心您,即便是在皇上跟前当值的时候,也要时不时召唤奴才过去问话,他还愿意帮您打下手、陪您做点心,还有还有,您先前身子不爽利的时候,衣裳床单都是他亲自洗的呢……”顾朝朝本来还只当耳旁风,听到最后的时候突然愣住:“你说什么?”“奴、奴才说衣裳床单……可是奴才说错什么话了?”宫人惊慌失措地跪下。顾朝朝平日虽然和颜悦色,可众人依然不敢惹怒她半分。无他,唯因她是掌印大人的人。顾朝朝也没想到会把人吓成这样,赶紧叫人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多嘴问一句罢了。”宫人瑟瑟起身,见她没有多加怪罪,这才真正松一口气。“所以,”顾朝朝心情有些复杂,“我那几日的衣裳……真的都是他洗的?”宫人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闻言立刻点头:“是呀主子,掌印大人真是极为宠您,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太监能对对食这般好,他是打心眼里将您当做妻子疼呢。”顾朝朝扯了一下唇角,低头看向手中还未吃完的点心。转眼便是深夜,沈暮深又一次晚归。当看到房中烛光还亮着,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加快了脚步。“朝朝,怎么还没睡?”一只脚刚迈进房中,他便先开口了,下一瞬便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他没来由的一阵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