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朝怕沈暮深知道沈柔也在这里, 天一放晴便带他离开了。回长公主府的路上,两个人依然同坐一辆马车,只是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顾朝朝心想, 就该趁他现在精神身体都脆弱, 狠狠冷嘲热讽几句才对, 可视线一落在他打了夹板的腿上, 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骨头伤了, 轻则骨裂重则骨折,每一种都是钻心的疼痛, 难怪他背着自己下山时,身体总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没有杀她?她现在下了山,又成了眼高于顶的长公主,心里有什么疑惑也不屑藏着,直接就问了出来:“你不是要杀我吗, 为什么改变主意?”上马车前刚吃过药、此刻还有些昏沉的沈暮深看她一眼,静了静后才淡淡开口:“不想杀了。”也幸好没杀。“为何不想杀了?”顾朝朝好奇地朝他凑了过去,“怕杀了我, 我的人会动沈柔?”她的衣裳已经换过, 却依然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桂花香, 在狭小的马车里如无形的丝线, 轻轻缠住了人的咽喉。沈暮深突然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顾朝朝没想到还真是因为这个,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轻哼一声便坐了回去。沈暮深抬眸看了她一眼,看着她无意间流露的小女儿姿态,脑子里突然浮现阿柔今日说了无数遍的话——“殿下姐姐不是坏人, 哥哥你要对她好一点。”沈暮深长到二十五岁,从未想过‘好人’这个词有朝一日会用来形容顾朝朝,唇角不由得浮起,又转瞬放了下去。马车晃晃悠悠地赶路,顾朝朝又一次开始犯困,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没有再坚持,而是直接到沈暮深身边坐下,枕着他的腿开始入睡。“你做什么?”沈暮深故意板起脸问。顾朝朝闭着眼随口道:“你又没伤到大腿,枕一下还能掉块肉?”“能掉,起来。”沈暮深嘴上拒绝,却在她因为凉意缩起身子时,无意间扯了一下外衣,宽大的外衣顿时将她包裹。顾朝朝熟睡中皱起的眉头逐渐抚平,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衣衫后,便安分不动了。沈暮深坐得笔直,头却是垂着的,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顾朝朝卷翘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还有被挤压得嘟起的红唇。他心头一动,手指便按在了她的唇上。软嘟嘟的。沈暮深刚冒出这个想法,便不由得一怔,接着立刻收回了手指。可惜手收回了,指尖却始终残留着她唇上温热。他沉下脸,一边无意识地摩挲手指,一边暗暗警告自己,不要被假象迷惑。顾朝朝自幼性子恶劣,绝非良善之人,此次突然帮了他们兄妹,肯定是因为还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他不能像哈巴狗一样,看待她给的一点好处便忍不住投诚,那样未免太廉价……“还是冷……”她在睡梦中嘟囔一句。沈暮深顿了顿,默默将她抱住。……他并非是对她好,只是因为阿柔还在她的别院住着,他不好得罪他。沈暮深解释一句,然后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托沈暮深的福,顾朝朝安稳地睡了一路,等到家时恰好睁开眼睛,没彻底醒神,就被他推了一下:“既然已经到了,就别装死了。”“……谁装死了?”顾朝朝顶完嘴,突然有些不忿,“沈暮深,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戴罪之身,真以为我不杀你,便是不同你计较山上的事了?”山上那事虽然是她挑起,可归根结底他动了杀念,还是他的不对,沈暮深理亏,便不再言语。顾朝朝以为他不服气,冷笑一声正要继续羞辱,结果余光注意到他打了夹板的腿,顿时什么战斗力都没了。这样不行,太限制她发挥了。顾朝朝咽了下口水,倨傲地昂起下巴:“我跟残废懒得计较,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折磨你。”说完,便不等人来搀扶就直接跳下了马车,正要离开时,她又想到什么,于是掀开车帘警告:“若你敢像上次一样对伤口做手脚,迟迟不肯痊愈,我便叫人卸了沈柔的腿!”说完,这才丢下马车里的沈暮深扬长而去。马车里,沈暮深的表情明灭不定许久,最后想到了沈柔如今那张圆圆的脸,不由得轻笑一声。顾朝朝回到房中后,便立刻交代丫鬟去吩咐厨房,这些日子多给沈暮深补身子,同时也交代了,不得告诉他是她吩咐的,也不准被他发现特意为他进补。“若沈少爷问起呢?”丫鬟不解。顾朝朝冷笑一声:“你们若是做得不明显,他又怎么会问起?”丫鬟顿时不敢吱声了。“还不快去?”顾朝朝斜了她一眼。丫鬟连连应声,赶紧转身去厨房了。她将顾朝朝交代的事项尽数说了后,厨子果然陷入了苦恼:“既要给沈少爷补身子,又不能让沈少爷看出是特意给他补身子,这、这可如何是好……”“这是你们的事,若是办得不妥,殿下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了。”丫鬟将责任推给厨子后,吓唬一番便离开了。厨子长吁短叹,有种想要辞职的冲动,好在徒弟及时劝住了他:“师父别急,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去去去,你能有什么法子。”厨子不耐烦。徒弟笑了一声:“殿下这样吩咐,定是因为沈少爷惹她生气了,她不想明面上待他太好,可又舍不得真晾着他,其实想清楚这一点后,一切就简单了。”“……你真有主意?”厨子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间也认真了些。徒弟点了点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厨子顿时恍然大悟。于是当天晚上,沈暮深桌上便出现几盘乱糟糟的东西。“按照殿下吩咐,沈少爷的食谱今日起就换了,日后还请沈少爷多担待,小的们也是无奈之举。”厨子徒弟负责传菜,到了之后居高临下地说了句,就差将‘殿下吩咐给你穿小鞋’这几个字写脸上了。沈暮深知道顾朝朝锱铢必较的性格,看到这些如同剩饭之类的东西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厨子徒弟见他真信了,默默松一口气就赶紧离开了。他走之后,沈暮深对着一桌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半点胃口都没有,可一想到顾朝朝费心磋磨他,如果他不吃下去,恐怕还是会惹她生气。沈暮深静了许久,到底还是拿起了筷子,在一堆东西中犹豫许久,最后夹了块像是茄子的东西勉强入口。……嗯?又鲜又滑,像是松茸。他眼眸微动,平静地将剩下三道菜也尝了,最后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松茸、雪蛤、葛仙米、东山羊……如果这些都算是低等食材,那这世上别的东西都不能算是吃的了。他静了许久,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半个时辰后,厨子徒弟来收盘子时,看到用了大半的晚膳,故意冷嗤一声试探:“沈少爷当真是没有架子,连这些东西都能吃得下去,殿下若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不过是果腹之物,只要能活命,吃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知道她别扭,索性不拆穿。厨子徒弟闻言彻底放心,行了一礼后便叫人端着盘子匆匆离开了。沈暮深没有错过对方脸上的恭敬,一时间心情复杂。他生在人口众多的大家族,自然从小就清楚,底下人一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若顾朝朝不是真心待他,下头的人也绝不会如此恭敬,再想到被养得黑黑胖胖的阿柔……尽管他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顾朝朝心思歹毒作恶多端,可这一刻还是动摇了。顾朝朝不知他的心态变化,只在听说厨子把上好的补品做成剩菜样式后,对厨子和厨子徒弟一通夸奖,还特意赏赐了些金银,引得二人感恩戴德。二人离开后,顾朝朝心情舒畅地躺到了床上,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沈暮深受了伤,还辛苦将她从山上背下来,她是暂时下不了狠手了,只能等到他恢复之后再做打算。可这样一来,一个月就过去了,距离他彻底黑化只剩下二十余日,她必须得在二十余日内,将人虐个彻底。……听起来任务很重啊。顾朝朝叹了声气,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一个月内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然所有事都堆积在剩下二十天怎么行。认真想了一晚上后,她翌日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沈暮深房里。她来到时,沈暮深正在吃饭,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下颜色奇怪的汤,她略有些得意:“沈少爷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如今连剩饭都肯吃了?”沈暮深扫了她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饭。顾朝朝偏不让他好好吃,夺过他的碗逼他和自己对视。沈暮深顿了顿,叹了声气:“别闹。”顾朝朝:“?”气氛倏然奇怪,顾朝朝僵了三秒后突然炸了:“谁跟你闹了!不是……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我怎么了?”沈暮深板着脸反问。顾朝朝瞪眼:“你拿我……你拿我当小孩呢?!还别闹,别闹是你能说的吗?”“若真有你这般放肆无礼的小孩,你早就被我教训哭了。”沈暮深扫了她一眼,端起碗继续喝汤。顾朝朝被他的态度闹得憋一口气,忽略掉砰砰直跳的心脏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这才想起正事,于是拍了两下手,立刻有丫鬟送来一个针线筐。沈暮深放下碗看向她。“看什么看,我长公主府不养闲人,你如今腿受伤做不了别的,那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顾朝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如此,就给我绣个荷包吧。”对这些男人来说,让他们做女人才做的事,比杀了他们都难受。沈暮深蹙眉:“我不会。”“不会就学,我要鸳鸯戏水的。”她研究了,那个图难度最大。沈暮深知道她是故意为难自己,再辩驳也无用,干脆就不说话了。顾朝朝见他不复先前平静,不由勾起唇角:“行了,你继续吃吧,待会儿会有几个婆子过来教你针线,记得好好学。”说完就直接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问丫鬟:“马车可备好了?”她今日得进宫面圣,按照剧情来看,应该是皇帝要说她的婚事。“回殿下的话,已经准备妥当,正在前门等您呢。”丫鬟忙道。顾朝朝点了点头:“待会儿别忘了叫几个婆子过来。”“殿下放心,送您上马车之后,奴婢便安排此事。”“记得要找话多的。”沈暮深一向喜静,听到唠叨就烦得很。“保证是阖府上下话最多的。”顾朝朝不断叮嘱着丫鬟,不知不觉便到了前门,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顾朝朝独自坐在车厢里,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呢?顾朝朝若有所思地看向车窗外,许久才猛地想起来,忘了吩咐那些婆子,教导沈暮深的时候别忘了言语羞辱了。……不吩咐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光是话多这一点,想来也能烦死沈暮深了。顾朝朝一想到沈暮深会有的反应,心情便莫名的愉悦。另一边,长公主府内。婆子们已经到位,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叽叽喳喳地聊得热闹。沈暮深面无表情地坐在她们中间,相当的格格不入。婆子们一边自己八卦,一边还时不时教他穿针引线的技巧,渐渐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他身上了。同样的,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他身上。“奴婢就是个粗使婆子,一向少来内宅,先前只是远远见过沈少爷一次,当时只觉得模样周正,如今凑近了看,却觉得长得极好。”“就是就是,沈少爷当真是我见过第一好看的男子了,瞧瞧这模样,这鼻梁,这……”“穿好线了,下一步要如何?”沈暮深冷淡地问。被打断的婆子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啊……该落针了,记住从背面开始绣,省得将线头露出来。”指点完,又开始夸,其余人也跟着附和,一群人哪像是来教导针线活的,分明是开茶话会。沈暮深额头青筋直跳,快要忍不住叫她们闭嘴时,一个婆子突然说:“像沈少爷这般模样好才情佳的男子,难怪咱们殿下念念不忘。”沈暮深拿针的手一颤,针直接扎进了指头,渗出殷殷血迹。“哎哟这是怎么了!”婆子急忙撕一小条布给他包上,“沈少爷可千万要小心,虽说这荷包重要,可也重要不过您千金之躯,若是殿下知道了,定是会心疼的。”“不要胡说,她对我没那种心思。”沈暮深冷淡道。婆子顿时一脸不认同:“怎么可能,奴婢自殿下立府开始,便在府中做活儿了,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殿下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您还是头一个呢!”“就是就是,殿下心里有您呢,否则又怎会叫您亲自绣鸳鸯戏水的荷包,这谁不知道女子赠心上人荷包,最喜欢绣的便是这鸳鸯戏水,殿下千尊万贵,又不会针线活,只能让您亲自做了。”“殿下这是要与您定情呢!”婆子们最喜欢聊的便是男女之事,一遇到这个话题,便有些收不住。沈暮深听得脑子乱糟糟的,保持捏针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他垂眸看向包了布条的手指,上头渗出点点红意,犹如一小片新开的红梅。“这些话,当着我说两句无妨,若是让殿下听到,仔细她定你们的罪。”他声音冷清地打断。众婆子虽然爱说,可无一个不怕顾朝朝的,闻言顿时老实了,也不如先前那般唠叨。周围总算清净下来,沈暮深重新看向指上红梅,许久才觉出心跳有些快。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在学习刺绣,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结束。已经入夜,前院此刻十分安静,不像有人回来的样子,沈暮深用过晚膳,在寝房门口坐了片刻才转身回屋,刚要解下外衣休息,便听到一阵响动,他顿了顿,又重新将衣裳穿好。一刻钟后,顾朝朝一脸幸灾乐祸地出现在他面前:“今日学得如何了?”“还好。”烛光下,沈暮深的脸被镀上一层暖色,看起来和缓许多。顾朝朝扫了眼他的手指,扬眉:“没少受苦啊,都缠上了。”“你倒是观察仔细。”“什么?”沈暮深声音有点小,顾朝朝没听清。沈暮深扫了她一眼:“无事。”顾朝朝扯了一下唇角,继续八卦:“我给你找的那几个老师,你可还满意?”“满意,就是耳朵快出血了。”沈暮深已经摸清了她的路数,干脆捡她喜欢听的说。果然,顾朝朝笑弯了眼睛,得意的小模样十分讨打:“看来这些老师很敬业嘛,明日继续叫她们授课如何?”“好啊,我恰好有些地方没学会。”沈暮深不想再受一遍磋磨,于是说反话。顾朝朝冷哼一声:“你说学就学?早做什么去了,明日起自己绣,若是一个月内没绣出我要的荷包,我便打断你的腿。”说罢,转身就往外走。沈暮深看着她活泼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叫住她:“顾朝朝。”“干嘛?”顾朝朝回头。沈暮深沉默一瞬:“非要我的荷包。”“不想绣了?”顾朝朝扬眉。沈暮深沉默,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顾朝朝轻哼一声,挑衅地勾唇:“对,只要你的。”说完这次就真的走了。沈暮深静静站在原地,许久喉间溢出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