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扶老携幼的,都想来看看这个‘谢家湾大善人’的儿子。
受资助的六个孩子都到齐了,村长一声令下,这些孩子就准备给明朗磕头,吓得他连扑腾带跳地躲开了。
“别别别,我还想多活几年!你们要跪找我爸妈跪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起身,肖哲在一旁使坏:“没磕到头的,今晚不许吃饭!”
这一下孩子们急了,满屋子追着明朗抱大腿,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老人也来了,一个个拉着明朗问长问短,门外堆了小山似的特产,都是要送给明朗和他爸妈的。
晚饭在村长家院子里摆了七八桌,不管肖哲说了多少遍明朗不能喝酒,大家还是一窝蜂地涌过去敬酒。
明朗哪见过这种阵势,又不肯在长风面前丢脸,来者不拒地喝了十几轮,终于把自己喝吐了。
肖哲见他醉得不清,怕他又开始胡言乱语,赶紧把他带回了寝室。
这次喝吐了,明朗反而没那么难受,在床上躺了会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挣扎着出门冲了个澡,再回来时酒也醒了一大半了。
他一边甩着头上的水珠,一边从背包里扯上睡衣套上:“艹,这儿人太热情了!长风呢?”
肖哲在电脑前备课,头也没回地答道:“回家去了啊,她家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太晚回去不好走。”
跑了这一趟,明朗才算对山区有了直观的了解——这山太大了,大到让人绝望!
来时的路上,经常开半个小时才能看见一两间房缀在山间,也没什么大面积的耕地,都是些杂草杂树,看上去就穷得要死。
明朗走到肖哲身边,看了看他的备课内容,“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他眉毛一挑,随口问道:“你教几年级啊,还学这个。”
“初高中都要教,这里的孩子少,有时候上语文课,就把上下两个年级的叫在一起上了。”
肖哲回头看了眼明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明天要不要给咱们同学上个课啊,高材生?”
“我才不是什么高材生,”
明朗嘿嘿一笑,坐在床边,“找长风去,她才是名副其实的高材生。”
说道长风,明朗的睡意都没了,仰起头,很是自豪:“我以前的同桌也是个学霸,但我觉得长风比她更厉害!她特别会举一反三,给我讲题几句话就能说明白。”
“是,长风的逻辑思维能力非常出众,从小就能看出来,她跟别的山里孩子很不同。我们都在猜她的亲生父母,可能是高知识……”
“什么亲生父母?”
明朗打断肖哲的话,一脸怔然。
肖哲也愣了,“长风是弃婴,你不知道?”
‘弃婴’两个字,让明朗脑子一懵,语气都有些发颤了,“不知道……”
“那是长风没告诉你。”
肖哲叹了口气,取下眼镜用衣服下摆擦拭着。
“谢家老两口的孩子死得早,据说还没成年就夭折了,后来老两口也没生出别的孩子,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着。
“有一天,谢老爷子去县城卖土豆,回来时,竹筐里多了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那就是长风。”
“村里人见他捡了个孩子回来,都觉得是好福气,能有人给他们送终了,后来一看是个女孩,又纷纷摇头,让他扔掉算了。”
“为什么?”
听到这里明朗皱着眉插话:“女孩为什么就要扔掉?”
“农村人不喜欢女孩啊,赔钱货,长风也是这样被扔出来的。那时候连村长都劝谢家把长风扔掉,县城人都不想养的女娃,他家穷成那样,怎么养?”
肖哲重把眼镜戴上,转头看着明朗,“你还没去长风家吧?去了就知道了,她家几十年都没变过。”
明朗已经呆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谢老爷子就把长风也养大了,还养得聪明伶俐,六岁送来上学,张口就能背完整篇《三字经》,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怎么做都不会错,这才让村长对她改观。”
“长风是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对学习反倒没那么上心,但不管她怎么学,永远拿第一,渐渐的,村长知道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了。”
“后来,县里让收集有多少没钱上学的孩子,校长第一个就想到了长风,但怕报个女孩子上去,没人愿捐钱,就把长风的性别给改了。”
听到这里,明朗忍不住辩驳:“城里人哪有你们想的这么重男轻女,就是因为你们这一改,惹出后来这么多事。”
“你知道过去二十年,这个省的男女新生儿比率是多少吗?”
肖哲突然问了一句,不等明朗反应,又接着说道:“128,也就是说每出生一百个女婴,同时会出生128个男婴。而出生性别比的通常值域为102到107,但在这里,每个百分比里缺失了将近20个女婴。”
“是不是这里的水土有什么酸碱性,会影响生女婴?”
肖哲瞥了眼试图理解的明朗,轻轻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造成这种结果的唯一原因,就是杀婴。”
“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女婴的孤魂在飘荡,她们一出生,就被自己亲人捂死、饿死、甚至溺死。”
“长风能活下来,逃过了亲生父母那一关,逃过了谢家湾村民的那一关,大难不死的孩子,总该有点后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学校里低年级的女生比高年级的多?那是因为在长风之前,这个村也没什么女童,是大家看到,养女儿还能养出像长风这样比儿子还聪明懂事的,才渐渐愿意接纳赔钱货了。”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长风是这个村子的先驱和希望,她能有多大的成就,直接决定了这个村未来女婴的命运。”
“这也是她高考必须成功的原因之一。”
窗外有蟋蟀,嘤嘤地在窗边吟唱,晚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户吹进来,轻轻柔柔,带着夏夜特有的芬芳。
一切都美好的像支小夜曲。
然而,屋内却是一片死寂,明朗木然地坐在床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每次跟肖哲对话,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一无所知,大脑空空的白痴。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残忍的事情,也不知道长风的身世……
长风,如今这个名字光是想到,就令他心疼得快要死掉。
他蓦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地看向肖哲:“走,带我去长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