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滚滚至公主府邸前, 祁纵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风雪中等她,长眉入鬓,凤眸含笑, 长身玉立。
方才因为国公爷而积攒出的郁气就这样随着风雪都被吹散了,沈不言从马车上下来,油纸伞的伞面与展开的披风一起接住了她, 替她将风雪阻挡在外面,沈不言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祁纵的腰, 将脸贴上被风吹冷的胸膛。
“等很久了吗?我到了自有仆人引路,你何必在外吹风受冻。”
祁纵用展开披风的手裹住了沈不言的肩膀,道:“我也才到, 并未等太久, 倒是辛苦你应付我那父亲许久。”
他的声音在提到国公爷时异常得冷漠。
怎么能不厌恶呢。
在他弱小无助,最需要被照顾的年纪, 因为嫡庶之别, 国公爷选择了放弃他, 而在等他即将求得圆满的时候,偏又要跳出来扮演一出好父亲。
前面十二年, 他对他不闻不问, 后面八年, 是祁纵主动抛弃了他, 他又凭什么擅作主张替祁纵决定幸福。
祁纵得到消息的时候,冷汗都落了下来,第一个反应是幸好,老天终归还是待他不薄, 阴差阳错的让他提前一日与沈不言坦诚了心意, 否则按照沈不言那性子, 也不知又要花费多少的精力才能让她多信他一分。
但他也知道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沈不言的安全感稀薄,比刚冻上的湖面还要脆弱,经不起人几次折腾,因此他必须要及时清楚掉隐患。
也是幸好,沈不言误打误撞又帮了他一次。
沈不言并不知晓祁纵素日交际的有谁,也就知道一个周疏丞,但祁纵并没有来得及与沈不言说近日永安铁了心要与周疏丞和离,于是仍旧信递给了周疏丞,想借公主府的名头压一压国公
爷。
而恰巧周疏丞深知靖文帝对永安的宠爱,若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永安和离,必然会遭到靖文帝的冷落,他的前程依然要完蛋,因此正在想尽办法修补与永安的关系,而沈不言与永安走得近,因此他乐意借此事与永安缓和一二,于是马不停蹄地告诉了祁纵。
祁纵立刻想到了永安与徐方薇也算半个手帕交,于是便想请永安做这个证明。
沈不言道:“公主一直在上京,又如何知道你与徐方薇的事?”
祁纵道:“公主的性子,你想来是清楚了,喜欢一切与众不同的女子。徐方薇是女儿身,却能上战场杀敌,还建了不少战功,公主以她为女豪杰,故而特别另眼相待,主动去信与她相交,请她讲些边陲趣事。”
沈不言若有所思:“因此是徐方薇主动与公主说起你与她的事?”
祁纵道:“陛下突然要用我,将我调回上京,若无意外,我再要去往陇西将过了婚嫁的年纪,徐方薇与公主打听我家中的情况,公主多心,问她意欲何为,她说想卸甲嫁与我,将公主气极了,立刻写了封绝交书。那时我快要启程,徐方薇与我陈情,我拒绝,她大约没想到我会拒绝她,一气之下说了许多话。”
他说到这儿,露出了些许的讽刺:“她承认我确实有将才,这些年她一直视我为死敌,要与我一较高下,却每每不如我。其实我倒不觉得她当真不如我,只是我打仗不怕死,她还有抛不下的家人与荣华,所以不如我舍得出去罢了。可是她想不明白,到了之后,反而开始承认我的才干,觉得唯我才能配得上她。但那又如何,也不妨碍她瞧不起我的出身,家事门第不如她就算了,还是庶子,哪怕是主动开口来表白,也是鼻孔朝天,一副便宜我了的神情。”
“她还与我说,公主也是在信中这般斥骂她,竟然肯这般嫁得门不当户对,当真是昏了头。她想用这些来证明我的不知好歹,反而叫我越想离她远远的。”
沈不言听得一呆,原以为她揭不掉庶出的身份便罢了,原来祁纵功成名就,离开国公府这样久,还是得被人在背后鄙视一声庶子。
沈不言义愤填膺,道:“又不是我们生来要做庶子庶女的,若有得选,我投胎做猫做狗都是好的,才不要做这个人。纳妾迎通房时说要多子多福,当真多子了,又要分出高低贵贱来,仿佛嫡子是人,庶子不是,而是鼠,既然如此,当时又何必要纳,要生,一个人,生出鼠来,难道不觉得可悲可笑吗?”
这话,她原先是藏在心里,不敢乱说的,可大约是昨夜两人开诚布公到了底,祁纵连不介意她保留真心的话都说了出来,沈不言反而没了什么顾及。
她一向不愿以姨娘的身份生下孩子,就是因为她吃够了庶出的苦。而她有这个念头,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她难以要求男人做什么,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反抗这些不公而已。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说到底还不是要怪男人,男人管不住自己,要纳妾,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延续香火,可是又怕正妻生气,因此又将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来,把正妻和嫡子抬得高高的,承诺家产都给了他们,绝不让妾室庶子沾染一分,同时又给正妻套七出之一的紧箍咒,如此彻底堵住正妻与嫡子的嘴,就由着他们玩乐了。
至于妾室庶子的死活,他们才不会管呢,或许他们还十分享受为了所谓的宠爱,而被妾室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
也是因为看明白了这点,所以她很高兴林姨娘不是胡姨娘那种人,否则十几年出卖尊严的结果,除了把胃口养太大,等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接受不了外,不会有第二种。
寿山伯绝不可能让沈不渝越过沈镜予去的,看看胡姨娘背着大太太绞尽脑汁给沈不渝相看的模样就知道了。
她说完,脸颊因为生气而鼓囊囊的,像只小仓鼠,祁纵看着就笑了,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招来沈不言的一个大眼白。
她在这儿替他鸣不平,也是在叹息自己的命运,他又在做什么。
祁纵挨了她一记白眼,倒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亲昵地用手揉了揉她的脸颊,方才道:“我是庶子出身,知道庶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又怎么忍心能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吃这个苦呢?”
“那你还……”沈不言本是下意识还嘴,但说到一半反而卡了壳,她愣愣地看着祁纵含笑的模样,突然意识到自上了个大当。
原本,她是不需要胆战心惊,殚精竭虑的。
在沈不言变了脸色前,祁纵忙道:“这可不能怪我,避子药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不好受,哪里乐意看你在旁边高兴。再说了,你起初什么都不肯与我说,都不跟我交心,我又从哪儿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沈不言郁闷道:“那之后你又是怎么想通了?”
祁纵道:“消了气后,慢慢回想,就想起了你姨娘曾经与我说过一件事,说你小时候一次高热不退,都烧糊涂了,嘴巴一直在喃喃‘快带我走,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才有些想明白。”
祁纵说的这件事,哪怕她就坐旁边听,她也早忘了,因为林姨娘说起这事时,只当一件趣事说,毕竟当时沈不言退烧清醒后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她,哭着说想姨娘了,她又从未与林姨娘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林姨娘根本不可能想到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祁纵偏要往这事上扯,是否有些过于牵强了?
沈不言迟疑了下,就是这个迟疑,招来祁纵的刮鼻子:“又开始多想了是不是?”他收回手,目光直视前方,轻描淡写道,“大约每个庶出的孩子,都至少有一刻想要从这个世上离开罢。”
沈不言心头一颤,她抬起眼睫看着祁纵,祁纵仍旧望着前方,没有回望她,但他的耳尖悄悄红了。
他道:“所以沈不言,你应该明白刚才那句话其实是一个表态,我不愿我的亲生骨肉有朝一日也痛恨自己的出生,因此我永远都不会有庶出的孩子,也就是说,我永不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