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冲进新华书店,买了一份报纸,打开仔细看,果然是自己的文章,原封不动地给刊登上去了。
她深吸口气,有些无奈,也有些激动,她隐隐感觉,自己的高考应该是没问题了。
作文分数占语文分数的百分之七十,作文竟然上报纸,肯定是高分。
这几个科目中,数理化她都对过题目了,比较有把握,问题不大,比较飘忽的其实就是语文和政治,这都是主观题,分数不好说,但是语文高分,这两个科目她已经赢了一半。
而政治,得益于她公公陆崇礼给的那些政治分析,那就是弯道超车了,公公那种级别对时政的把握,阅卷老师只有佩服的份。那些精炼睿智的回答,怎么也不至于拿低分了。
这么一分析,她甚至觉得,应该是没问题了,哪怕考不上北大物理系,到时候赶紧去找找别的学校,依她高考作文上日报的名头,依陆家的能量,应该也能有个学校接收她吧。
当然了,最好是直接被北大录取,也省了周折。
她捏着那报纸,拎着一大袋子年货,回到了家里,一进家门,便见几个街坊正在那里说闲话呢。
看到她回来,又看她拎着那么一大包,便笑着说:“望舒这是打哪儿来,是置办年货去了?”
林望舒便笑了下,道:“过去了殿卿爷爷家里,吃了一顿饭,临走前,老爷子非塞给我这么多,我说这么多我哪拿得了,可老人家非让拿,也就拿着了。”
她这么说,当然也是有意的,她今年就在娘家过年了,免得说出什么闲话,再没有什么比婆家长辈送的东西更能压住大家口舌的了。
大家一听,眼睛都往她这边看,谁不知道林家现在日子过得红火,老大结婚了,听说又涨工资了,老二现在去了故宫当保安,竟然也穿上了公安系统的制服,人模人样的,家里唯一的闺女嫁到了陆家,那可真是吃香喝辣,三不五时有东西往娘家拎,林家那老两口揣着袖子享福,可算是把大家羡慕坏了。
进了屋后,林望舒把老爷子给的那大包年货往那儿一放,打开后看了看,有上等的金华火腿,熏肉,也有德州扒鸡等,这些应该是晚辈或者多年的老下属孝敬的,也有各处慰问的,毕竟年纪大了,快过年了,总是被各处惦记着。
老爷子一个人吃不了,倒是便宜了当晚辈的。
一时关彧馨回来了,她看到那些东西,也是觉得惹眼:“这又是谁给你的?”
林望舒便说起来,是陆殿卿爷爷给的,关彧馨看了看:“瞧这些东西,都是实诚货,再有个把月就过年了,眼下要什么都紧张,全都得攒着票,胡三家为了过年时候能买鱼,现在锅里都不见荤腥了,勒紧裤腰带要过一个肥年,咱们家倒是好,这些东西都吃不完了!你也真是的,长辈给你,你就拿。”
其实现在日子好了,一家子加上媳妇六口人,每个人都有工资,少的三十多,多的已经上百了,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加上老大娶了媳妇,闺女也嫁人了,眼下操心的无非是林听轩的婚事,可以说,当父母的,一大半的责任都没了。
林望舒其实也觉得有些多,她知道陆家长辈的意思,到底是新媳妇,陆殿卿不在,便对她格外上心,生怕亏欠了她。
当下道:“妈,你也别想多了,一则长辈是好意,我不拿反而见外,二则长辈不缺这些,老爷子到底年纪大,逢年过节都是各处的孝敬,惦记着他的人很多,他那边东西都堆起来了。等回头,让我哥用心做些老人家适合吃的,也不求多金贵,关键是那点心意就是了。”
关彧馨:“说得也是,要说你真是好命,嫁过去后,我看陆家长辈,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疼爱长辈的,又不和你们一起住,他们条件好,待你们也好,随便给你们点,你们都缺不了好东西!特别是你这姑母,依我看,你这姑母可真真是讲究人。上次我和她说起以前的烧素鸡,说她惦记那个味儿,我说这算什么,你哥会做,还说回头让你哥做了送过去,让她尝尝呢,这个可不能忘了。”
林望舒:“好,那我过两天走一趟,也给老爷子孝敬一份。”
一时说着话,拿出来这人民日报,笑着说:“妈,我估摸着我这考试没问题了,你瞧,我的作文上了人民日报了!”
关彧馨:“什么?上了人民日报?”
要知道在这四九城里,平时老百姓看的都是《北京晚报》,那就是讲一些老百姓身边事,比较亲切,至于人民日报,那是国家的报纸,是大事,一般人摸不着边。
所以林望舒说这个,关彧馨都有点懵,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望舒便解释起来今天的事,又拿了报纸给关彧馨看,关彧馨这才明白过来,一时自然是稀罕得不轻:“这人民日报可是要紧报纸,你写的作文竟然上人民日报,这,这,这在过去怎么也得是个状元吧!”
林望舒笑了:“状元不状元的,咱也不敢想,反正就盼着能考上吧。”
关彧馨激动起来:“这就是咱们家祖坟上长了青蒿草,我闺女有本事啊!你从小就聪明,妈就说你早晚有出息,瞧瞧,这可不就出息了!”
林望舒越发笑出声,心想她妈天天念叨自己闺女有出息有本事,念叨了这么久,总算是给她出息一回了!
关彧馨拎着那报纸就往外跑:“我可得让街坊四邻都看看,看看闺女多争气!”
林望舒其实知道,告诉自己妈,肯定是这后果,几个胡同都知道自己的作文上报纸了,然后大家都围过来看,说不定很快自己作文的句子就被街坊念叨了。
不过也没办法,她估摸着这个事大家早晚得知道,羞耻就羞耻吧,忍忍就过去了,不然还能怎么着呢?都上人民日报了也没法藏着掖着了。
很快林观海回来了,肖爱红回来了,林听轩回来了,林大靖也回来了,大家都知道林望舒的作文上报纸了,别管识字不识字的,都捧着报纸看。
街坊们全都凑过来瞧稀奇,问东问西的。
“这怎么也得过去人民大会堂走走?”
“望舒作文上人民日报,回头是不是得当个官?”
当然了,问的更多的就是让林望舒讲讲经验:“到底怎么写这么好?”
各家都有孩子的,大家见了这情景,想着自己孩子是不是也可以参加高考,是不是应该向林望舒取取经。
此时的林望舒已经彻底抛却了羞耻心,只剩下骄傲和光荣了,她干脆地对大家道:“写好作文这个,要注意几点,第一就是结合时代精神,比如我们知青下乡,得到了锻炼,现在得到机会回城,我们还能参加高考,这就是国家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们知识青年得到了机会,我们结合这种时代精神,弘扬正能量,这当然就容易得高分?第二呢——”
其实这才是她的重点,将她的羞耻心彻底化解的重点:“其实写作文嘛,就得是编,比如有一分难过,你得编得天花乱坠,说出四五六分来,别人伤心难过的事,也得往自己身上套,平时看文章得到的感悟,也按自己头上,总之一定要写伤心,写动情,写难过,最后握紧拳头发誓自己要上进,这就行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听得恍然,也有人好奇,拿着报纸说:“这个砍树磨得手流血,一屁股坐树墩子上哭,这是真事吗?”
林望舒咳了声,这就是尴尬的所在啊!
于是她笑着说:“哪至于呢,这是别的女知青的事,现成的素材,我拿来用用,再说人家也没哭,就是叫了几声疼,但我说哭了,在作文里那不是更打动人心吗?所以这就是写作文的诀窍,要进行艺术加工,要对平凡的真事进行拔高。”
大家恍然,若有所悟,还有人拍着自己孩子的脑袋:“小七,你可记住了,你望舒姐姐说的这都是正经经验。”
这么一番下去,她竟然一下子成了周围几个胡同的名人,连着好几天,都有人特意跑来看热闹,还有人拿着人民日报打听:“这个写作文的,是你们胡同的是吧?”
以至于整个大杂院也脸上有光,沾沾自喜到处和人显摆。
林望舒的那些学生,也都陆续过来,大家对过题,有人考好了,有人没考好,大家对题估分,算着能考多少,互相打听着消息,又打听着万一没被录取怎么办,互相催着说可以去学校问,分只要别太低,兴许能调剂。
林望舒作为一个和学生一起高考的老师,也尽可能给大家出主意。
这么一番分析好,考好的心里有底了,没考好的也开始不怕了。
看起来真是遇上了一个好时候,只要肯努力,有些文化,总归是有机会的。
那天林望舒送走了学生们,打算往回走,结果抬头一看,叶均秋站在胡同旁,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显然是等她。
她有些惊讶:“叶均秋,你还有事吗?”
林望舒:“出国了,好几个月了,估计过年后回来。”
林望舒:“你报考了哪所学校,都没听你提。”
刚才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叶均秋却一直不说话。
叶均秋垂着眼睛,低声说:“老师,我也报考了北大,不过报的是数学系。”
林望舒顿时笑了:“你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我觉得大有希望!你对题了吗,怎么样?”
叶均秋:“随便凭着感觉写的,不想对了,听天由命吧。”
林望舒便觉得叶均秋的情绪有点不对:“这是怎么了?你学习好,大有希望,怎么无精打采的?”
叶均秋苦笑了一声:“小林老师,那天你说,让我们相信你,这是一次完全公平靠着实力取胜的高考,我们和你一起,拥有了这次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
林望舒:“是,我是这么说的。”
叶均秋:“你还说,我们会一起牵着手,跨过高考这道门槛,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吧。”
林望舒望着叶均秋,心里却突然涌现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其实她骗了他们,这一次,还是存在一些问题,会有一些人受了父辈的影响,被刷掉了,没有被录取。
叶均秋笑了下:“小林老师说的,我信,所以我报考了,希望下一次我们再见到,便是未名湖边了。”
林望舒试探着问:“叶均秋,你家里?”
叶均秋:“还好,没什么事,我相信一切都挺好,等着出结果吧。”
林望舒只好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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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舒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已经腊月下旬,马上要过年了。
她的录取通知书是北大应用物理系的,牛皮纸信封上写着北京大学001号。
她看到信封上的字样,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在这个年代,是不公布高考成绩的,所以大家只会知道自己考上了没考上,但是到底考了多少分,谁也不知道。
也是很多年后,她和一位北大的教授聊天,说起当年的录取,那位教授说他才明白,原来当年录取通知书上,大学后面的那个数字,其实是表示名次,而她这个001,意味着她竟然是北京市高考的理科第一名。
一时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想想这个年月,能得到很好学习条件的根本没多少人,便是那些有条件复习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孩子,数理化好的,英语政治往往是弱项,英语好的,数理化未必就吃香,总归是有短板,而不像她,是全面地复习总结,政治有公公的助力,语文更是靠着前世写豆腐块的积累。
况且,这一年的考试,题目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这个地步的考题根本和天分潜力没关系,还没到考察天分那一步,更多的是勤奋踏实和复习充足,自己这笨鸟先飞的,自然沾大光了。
不过这件事林望舒也就是心里知道,并不打算对外说,主要是自己能拿到这个成绩,其实还是靠着先学先飞,还有公公助力,自己犯不着那么张扬。
林望舒考上了,关彧馨高兴得掉眼泪,全家一个个都喜欢得不行,直接放了鞭炮,包了饺子。
吃过饺子后,林望舒一个人看着那录取通知书上的北京大学几个字,看了半响,终于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围巾帽子,之后将录取通知书放在牛皮袋子里,又将牛皮袋子仔细地放在皮包中,提着皮包就出门了。
她坐车,直接过去了魏染胡同。
据说魏染胡同曾经被称之为北京报业的发祥地,就在这里,聚集着大批的老知识分子。
林望舒从未来过魏染胡同,不过这里的布置,她倒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烂熟于心。
她走进一处院子,沿着那里的木楼梯前往二楼。
楼梯有些年月了,以至于木梯已经被踩出了凹槽,她小心地上了二楼,又从二楼西边往东边数,数到了第四个房间。
房间上挂着一块褪色旧蓝格子窗帘,房门掉了漆,下方因为常年的腐蚀甚至有些糟烂了。
她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里面才传来一个声音:“哪位?”
之后,便听到脚步声,门开了。
她看到一个额头上残留着疤痕的老人,头发全白,满脸皱纹。
老人望着她,怔怔地看了一会,之后才道:“是你,望舒,进来,快进来吧。”
林望舒走进房间后,就见屋子里打扫得还算干净,一张靠窗的旧木桌,上面堆积着一些资料,上面有写写画画的笔记。
而就在整间的窗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罐子,罐子里装着一堆红土,那是当年老人在大树被移走后,抓起的一把土。
罐口的金属盖已经要生锈,不过看出来每天都在擦,擦得很干净。
老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之后叹了一声:“转眼好几年了,你们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