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提高警惕。
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是,我怕水里东西。”
万一水里东西,伤余蓉就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后,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岸?余蓉和雀茶都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了。
细想也奇怪,一道涧水,拦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和李月英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如见:兽化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起来,自己少女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了。
蒋百川在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口来,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这一带没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来了。”
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是像在这样。
***
再长的河流都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间约莫是一个小,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涧水,从涧水探河,他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能给他信心,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在,他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是几:“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是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一个人,没尽全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都会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是,咱接下来就尽全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也许再几年,科技更先进,就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在,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水下作业五十小了。”
他查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了金人,还需要船只做后援,实。
可以后,以后说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微型,他总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会放弃的。”
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尽量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电,亮度最高可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是问题。
水里浮游生,动植都,也认出是什么,些一蓬一蓬,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如果是残压计和计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上下,无依无靠,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甘心啊,前头还路,凭什么,凭什么就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候,电光的尽头处,忽然了些异样。
说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像前几天经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压伏这种情绪:靠气瓶顺气的候,心跳加速可是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住心跳了,甚至于比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在闲暇,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在还看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点像敦煌和龙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足道,立生顶礼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这像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这段河道的壁上,知道是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很多窟龛样的、一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住平衡。
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的……缠头军?
此此刻,炎拓也顾上什么气瓶余量、间限制了,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可能做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右鼻翼处,肤色相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出去,隔着潜水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电光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止是人,也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怪形的水鳄,还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还……
电光一停。
他看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明白了。
怪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见光、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女娲肉,但从来没找,他们得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电四处探照。
看了,看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点飘。
还呢,还应该人,他还没找。
炎拓眼前点模糊,他抬去擦,这才意识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人枭别,没禽兽分,没高下,没优劣,没偏私,没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