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最开始只是牛毛细雨, 混着斜斜的风飘在我的脸上,针扎般冰冷刺痛、又很快被温热的体温融化,留下轻微的痒意。
我微微阖上眼帘, 隐约能瞧见晶莹水珠挂在睫毛边缘, 随着眼睫开阖的动作颤颤地摇晃, 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下去了。
像我一样坠落下去。
斜风细雨倒灌进走廊,凉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
木质结构的建筑每到雨天就会格外的冰凉, 不论是我坐着的廊檐下, 还是倚靠着的支柱, 都感觉从深处不断有丝丝缕缕的寒意穿透皮肤,试图浸入骨髓。
轻缓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深黛蓝的乌云越堆越厚,缓慢地遮住天光,沉沉地挤在咒术高专上空, 铺天盖地压下来。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视线里陡然亮起蓝紫的豁亮光焰。
下一秒,恨不得劈裂天空的震怒紧随其来,宛若山崩地裂的隆隆滚动声瞬间穿透整片天地。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至。
来势汹汹的漂泊大雨立刻淹没了整个庭院,耳边再也听不见风声, 只有雨水砸在屋檐上的闷声和石板路被敲击得啪啪作响的声音。
细密的雨帘矗立在视野里, 凌乱又精确地挡住了所有视线, 只能模糊地看见附近郁郁葱葱的花草被大雨砸得伏在地上, 浸出点点春绿。
更寒冷的冰雨被风刮了过来, 争先恐后地落到我的头发、脸颊、脖子里,就连衣服都被打湿得泛起了潮意,冷冰冰地贴在我的身体上。
开始觉得冷了, 但还是不想动。
我缩回小腿,蜷成一团靠在支柱旁边,装盛液态矿石的水晶盒放在腹部与大腿之间的空隙里,尖锐的棱角抵得我生疼。
吱呀——
背后的木门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当他在我身后站定时,周围忽然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防护,凛冽的风雨全都被挡在了外面。
他屈膝蹲下,侧头问我:“雨变大了,还是不进去吗?”
我转过脸看他,漆黑的眼罩把那对漂亮的蓝宝石完完全全盖住了,只看得到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上翘的唇角。
蹲在我面前时,就算看不见他的眼睛,也能感受到他正注视着我。
有一点奇怪。
明明是同一个人,说话时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可就是感觉和昨天哪里不一样了。
“五条悟……”我抬起眼,困惑地问,“为什么感觉你不一样了……”
五条悟嘴角上挑的弧度不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哼:“嗯?”
……
……
他刚才和夜蛾校长谈话的时候问了一下这边的近况,在知道他消失时上面那群老家伙的确慌张了一段时间,害怕出现了更强的敌人。
但没过多久,他们发现一切情况安好时,立刻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将五条家排挤到权力边缘。
他们想的很好,就算后面五条悟回来了也不过是将到手的权利还回去,但这段时间占据的好处是实打实的。
肤浅,贪婪,还不要脸。
被他的学生宫崎杀掉的江口所在的小家族也趁机跳出来想报仇,不过当时发现的咒力残秽是他的,根本没有宫崎的残秽,所以被咒术总监部驳回了。
尽管如此,宫崎还是被阻碍了上升的途径,已经拥有了一级咒术师的实力,却只能停留在二级。
五条悟一边听夜蛾正道说这些事,一边笑得越灿烂,心里火大得要死。
这会儿听见“不一样”的说法,还以为是强行压下的愤怒被发现了,正想夸一句聪明,就听见——
“是头发竖起来了的缘故吗?”
……
……
我不太确定,但这的确是他和昨天相比,外表上最大的不同了。
然而我看见五条悟愣了一下,随即嗤地一声笑出来了,单手托着下颔,嘴角高高扬起。
在他笑了之后,萦绕在他周围的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就消失不见了。
……看来猜错了。
我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双手环膝,看他到底要笑到什么时候。
“嗯——说不定呢?”
他笑够了以后,单手勾住眼罩边缘,轻轻一扯,眼罩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指间了。
随着眼罩的滑落,熠熠生辉的冰蓝色一点点显露出来,原本向上支起的头发也落下来了,细碎的银白色光影从视线里掠过,垂在他的额前。
手指勾着眼罩晃啊晃,另一只手拿出墨镜架在鼻梁上。
“现在就和昨天一样了吧。”
我摇头:“在你笑了之后就一样了。”
然后好奇地问,“为什么眼罩摘下来发型就变了?”
五条悟先是一怔,接着像是被戳中了笑点,又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弓着腰,墨镜都笑得往下滑了,堪堪挂在鼻头处。
“好犀利的问题啊。”
感叹过后,他竖起食指抵住唇,一副不能说的神秘模样。
“——是秘密噢~”
我猜测他在头发上抹了东西,抬起手,想碰一下他的头发,不经意间撞上了他含笑的眼睛。
动作倏地停住。
……
不行。
停滞在半空的手微微一缩,下意识就要往回撤。
……太亲密了。
像是捕捉到了我退缩的动作,五条悟一下就扣住我的手腕,盘腿坐下。
“怎么了,以前不是胆子很大吗。”他不轻不重地捏着手腕,抬高我的手,往他的耳后靠过去。
“现在变成胆小鬼了?”
微缩的指尖碰到他银白的头发,干燥顺滑,像暴晒后变得更加柔软的毯子,让人想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任由毛茸茸的阳光包裹其中。
他继续抬手,又靠得更近了一点,于是我的五指都陷进了银色的阳光里,被雨打湿的冰冷指尖很快就沾上了温热的暖意。
呼吸一顿,我猛地用力抽.出手,缩回身前,像刚才那样环住膝盖。
五条悟轻轻“啧”了一声,看上去想嘲笑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冷吗?你的手很冰。”
然后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又问了一遍,“雨变大了,还是不进去吗?”
经他提醒,我才恍然想起外面还下着大雨,潜意识里无形的屏障被人为打破,喧嚣的雨声瞬间清晰起来。
“……不了。”
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庭院里被大雨摔得东倒西歪的花草,脆弱的根茎无力地贴着地面、淌在积水里。
“我就在这里。”
他没再说话,按着地板站了起来,浅灰的阴影自上而下罩住我。
我挪开腿,重新像他出来之前那样,整个人都靠在木制支柱上,安静地看着庭院。
忽然,窸窣的衣服摩擦声响起,我刚想转头去看,视线骤然被温暖的甜意罩住,一片漆黑。
一把将挡住视线的衣服拽下来,就看到五条悟背对我摆了摆手,素净的衬衫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折出褶皱。
“要穿上哦。”
然后走进屋子,继续和夜蛾校长说明情况。
宽大的教师制服外套搭在我的腿上,衣摆落在廊檐外面,瞬间被密集的雨帘淹没。
我下意识拎起衣摆摸了一把,只是冰冰凉凉的,没什么湿润的感觉,雨水直接从布料上滑下去了。
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穿上了,高领拉起来能挡住半张脸,衣服里尚存的体温把我包裹起来,鼻子里全是熟悉的味道。
身体很快就温暖起来了,听着近在咫尺的雨声,忽然有一种昏昏欲睡的困倦感。
我弓着脊背,斜斜倚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陌生的脚步声,极轻,但我立刻从睡眠中醒来,唰地睁开眼,警惕后望。
木门打开,夜蛾正道出现在门后,他看见我后愣了一下,视线左移:“你们……?”
“没办法,她睡着了嘛。”旁边响起某人状似无辜的声音。
我扭头看过去,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五条悟坐在走廊里,支起右腿,左腿长长地伸直,背靠在相邻的柱子上。
听见我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嗯……没看时间呢,反正是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睡着的时候?
“可是……”
我都没有发现。
“别管那些了。”他忽然身体前倾,握住我的手腕,“既然醒了,那就要走喽~”
“……去哪里?”
他把我拉起来,短短几个词说得抑扬顿挫:“买东西~”
然后直接跳进了大雨里。
“——?!”
我被拉得跟了出去,因为他术式的缘故没有淋雨,但是制服衣摆拖得快到脚踝了,小跑的几步不停在踩水,积水直接往制服上溅。
一只手被拉着,另一只手要抱水晶盒,没有第三只手去管制服了,我索性放弃。
反正又不是我的衣服。
夜蛾正道站在廊檐下,没什么表情地推了推眼镜,撑起伞,也走进雨里。
即使是下雨天,商业街人流量也很大,五颜六色的雨伞挤挤挨挨地堆在视线里,晃得人眼花缭乱。
本来我和五条悟是走在一起的,但是我看到了一只很特别的青蛙玩偶。
它长得很像我小时候在流星街见过的一只,缺了眼睛和胳膊的青蛙玩偶,多留意了两眼,再回头时就发现自己跟丢了。
巡视了一圈都没看到五条悟,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就站在玩偶店的屋檐下,看着摩肩接踵的来往人群。
忽然,衣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打开一看,是五条悟的讯息:[东南方,快过来噢]
顺着方向看过去,是一家大型百货商店,五条悟正冲我挥着右手。即使他站在角落处,优越的外形也让他显得鹤立鸡群。
——过来。
很简单的祈使,距离也很短,我只需要主动走几步就好了。
只需要……主动走几步。
……
……主动?
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刹那,双脚像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地面,根本无法向前踏出半步。
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视线里彩色的图案流淌成浓稠的黑色阴影,一滩又一滩地溃烂在道路中间。
仿佛有无数只手藏匿在阴影之下,恶毒地窥视着,只等我踏出那一步。
然后拽住我,死死拖下去。
……
……不……
耳道里骤然响起一阵忙音,猛地刺进脑子,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笑,抓不住,挣不开。
窒息感吐着蛇信,顺着我的脚踝一点点盘旋而上,钻进皮肤,爬过血管,留下可怖的阴冷感。
最后,箍紧我的喉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