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怪物。
即使我很喜欢人类, 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像人类,也从来没有期望过会被认可。
因为我的本质和他们完全不同。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现在却没办法回应五条悟的质问。
……
怪物会哭吗?会悲伤吗?会绝望吗?
我不知道。
明明来到流星街之前,我已经在黑暗大陆生活很久了, 和同类一起, 反复游荡在密不透光的森林里, 吸食欲望为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什么现在对于黑暗大陆那段枯燥重复的记忆反而快要模糊了?
完全想不起当初的场景了, 作为“埃”生存的时光仿佛成了一场虚渺的梦境。
轻而易举地, 就被后来的生活打散了。
……
真的吗?
我真的已经是人类了吗?
心中忽然漫起迷茫的情绪,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垂下头,避开五条悟专注的视线:“我不知道。”
“别躲了。”他倏地出手拽住我的手臂,力道不轻不重, 刚好制止了我后退的动作,“连这个也不敢面对么?”
双手用力抱着怀里的面具袋, 僵在原地,没办法再后退,但也不肯前进半步。
玻璃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大了起来,哗啦的水声从天空尽头倾泻而出,重重敲击在石板路上, 恍若要将整片大地顷刻淹没。
门内, 门外, 被隔绝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处沉寂, 一处喧嚣。
“好不容易听得进去话了, 那就多听我说两句吧。”五条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试图把我拉得更近,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旧锁住我。
我浑身立刻紧绷起来, 竖起尖锐的刺,几乎能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让我“面对现实、不要逃避”之类的废话。
我不需要!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紧紧盯着他,只等他开口就立刻吼回去。
五条悟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苦恼地挠了挠鬓角:“别这么防备我呀。”
出乎意料地,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我抱在怀里的面具袋,“你还没有看过我选的东西吧,现在看看?”
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什么什么啊,那堆面具啊。”五条悟见我没动静,伸手把面具袋拿过来,蹲下.身,把它放在地上摊开,“虽然看起来好像选得很仓促,实际上我都有用心看过噢。”
淡黄的编织袋被他摊在地上,出口大大敞开着,露出重重叠叠堆在里面的面具。
“这个,浅蓝的兔子面具,我记得你有一条差不多颜色的裙子?”
“这个,淡棕色的熊,唔喔,别动,让我看看……嗯,果然看起来很有气势。”
“还有这个,哈哈哈哈这只松鼠像不像吃东西的时候,脸颊鼓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对不对。”
……
……
他就这样蹲在那里,眉眼带着活泼的笑意,看起来就像真的是在选面具一样。
警惕的心情渐渐淡化下去,我抱膝蹲在他面前,看他一张一张挑出来、告诉我为什么会选。
忽地,五条悟拿出了一张反光的面具,与其他的样式完全不同,从里到外透着昂贵的味道:“这个——”
然后抬眼看向我,“很适合搭配你那个发卡吧。”
我的呼吸一紧:“……哪个?”
“就是那个啊,在你小时候收到的那个礼物。” 他举起面具晃了晃,递给我,“没见过你戴,是收起来了么?”
没回答他的问题,我下意识看向了被塞进手里的面具,是和那枚发卡相似的银白色,边缘还细细描绘了精致的花瓣纹路。
“虽然只看到一眼,不过我完全记住了噢。”五条悟单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花纹很相似,应该也是这里产出的,毕竟是最大的贸易中心。”
“……”我捏紧了手里的面具,低声道,“那枚发卡,后来我们查过,就是这里生产的。”
“这样啊,所以这个地方也是你们来过的。”他盘腿坐下,单脚支起来,手肘放在膝盖上,“对吗?”
胸口登时泛起熟悉的痛感,我把那只银白色面具按在自己的胸前,像要把它揉进身体里那样用力。
“……嗯。”
毛茸茸的脑袋低垂着,细密的纯白睫毛微微颤动了下,细碎的光从长睫间隙中流露出来。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真糟糕啊,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只是想着把你带离熟悉的地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结果连哪些地方会唤起你的回忆都不知道。”
五条悟托住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下颔,唇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像极了讽刺。
“很可笑对不对。”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怔了怔,摇头道:“我没什么感觉,不记得了。”
这句话是真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去触碰外界,回馈的感官只有冰冷,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仿佛所有行为都是由深层的潜意识操控的,完全把自我意识抛在了脑后。
“真的吗,对这两天发生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五条悟认真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喃喃:“……我好像看见了摩天轮。”
“在夜晚里闪着光,亮晶晶的。”
“我还看见了…冰淇淋推车,好像有人跟我说薄荷味应该是绿色的,不是蓝色…”
被“有人”替代了的五条悟并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继续听着。
“还有…枪,我看见了枪。”
“有子弹的枪。”
五条悟眸色一沉,放置在编织袋口附近的手忽然攀上了我的小臂,虚虚握住,“嗯,还有吗?”
“……”
我回忆着,似乎有枪膛爆炸的声音从我耳畔快速掠过,然后就是陌生又熟悉的甜味,以及急促如重鼓的……
“……心跳。”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是因为听到了——
“你的心跳。”
顿了顿,语气惊奇地说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快的心跳,就像……”
我仔细思考着那种感觉,“就像…看见了很恐怖的画面。”
五条悟仍然没有说话,眼帘低垂。
脑海里凌乱繁杂的思绪被逐渐理顺,我抬起脸看他:“然后你说…你在害怕。”
我不太确定,总感觉是我记错了,毕竟当时不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五条悟也会害怕吗?
……
不可能,应该是我记错……
附在我小臂上的手掌忽然动了,拇指攀在内肘,其余四指沿着外臂一点点扣了下去。
“对。”
他骤然出声,已经承认过一次的事,再次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平静得不可思议,“我在害怕。”
……竟然是真的?
我不解地睁大眼:“为什么要害怕。”
“为什么?”五条悟似乎被我问住了,另一只手按住额头,指尖抵住额角,“是啊,到底为什么。”
他抬起了眉梢,眼角透着锐利的光,仔细去瞧还能窥见几分荒谬。
紧接着,喉间溢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我也搞不懂啊。”
“你这个家伙,偏执又冷酷,嘴里说喜欢我,每次下手都是真的想杀了我。”
雨声太吵了,五条悟低沉的嗓音混在里面,仿佛也沾染了冰雨的凉意。
“我居然会因为想见你过来了。”他从记忆里翻出自己那时的念头,就觉得可笑,甚至是讽刺,“而你呢?差点就杀掉我了,就差一点点。”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五条悟忍不住更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臂,勒出了红痕,眼里荡出些许戾气,就连透蓝的瞳孔都轻微震颤起来。
“我当时是真的恨你。”
他就像个笑话一样,真心被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践踏,就连主动亲近也只是陷阱,对方居然还敢说喜欢他。
这种人……
这种家伙!
“甚至想杀了你。”隐隐的阴郁从那双倒映苍穹的眸子里渗出来,“有一瞬间,觉得你所谓的‘死了就能完全拥有’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杀了你就不会有这些事了。”精致的面容顷刻间陷入漠然,又仿佛燃着深蓝的火焰,看似冰冷,却灼出滚烫的温度。
我几乎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切实的怒意,心中的情绪渐渐冷却,面无表情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当时不就是打算杀了我吗。”
“已经这么做了?”五条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仰着脸噗嗤一声笑了,极尽讽刺,肩膀抖动得停不下来,连发梢都在颤动。
突然,他猛地用力将我拽近,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直直逼视着我,如同淬了火,亮得惊人,“你知道我全力展开的领域范围有多大么?”
不等我开口,他就直接回答了:“一秒钟,我就能覆盖半个流星街。”
领域展开所需求的咒力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只要他想,还能把这个时间压缩得更短!
“一旦我领域展开,所有人都会死。”五条悟咬着牙,声音像是磨出来的,一字一句道,“包括你。”
多简单啊,大量灌输的信息会瞬间造成脑死亡,仅仅只需要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咒力。
“——但是我没有。”
波涛汹涌的深海暗流在他幽蓝的瞳孔里翻涌怒号,又被表面堪堪破碎的理智死死按住。
他是真的愤怒。
可他也是真的临时收手了。
“你怎么敢说我打算杀了你。”蓝瞳里的那抹火焰越发炽热,几乎要烧到我身上了,“是你一直都真的想杀了我,安娜。”
令人发怵的压迫感骤然袭来,我呼吸一窒,想立刻逃开,不愿意再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度。
“不要说了。”
太近了。
他靠得太近了!
“怎么,现在连我都不敢面对了么。”五条悟不仅没放手,反而拽得更用力了。
惊慌,逃避,愤怒,甚至是委屈,各种交杂在一起的混乱情绪如同出闸的洪水,陡然淹没了我,无名怒火瞬间从胸口窜出!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尖声道:“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