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悲伤是什么样的呢?”
“会痛吗,比手臂被折断还要痛吗?”
黑发青年抬眸看过来,极淡地笑了一下。
“会的, 但是和身体的痛不同。”
目光悠远而寂寥, 仿佛越过千万年的时光看见另一片藏匿在他记忆深处的土地。
“那是一种扎根于内心的……更加绵长的痛苦。”
……
……
我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画面里的“自己”。
看她杀掉商店里心怀恶意的家伙, 看她发疯毁掉第十区,看她用最恶毒的手段折磨真正的凶手。
看她在明白安真的死去时——
无声无息地崩溃。
……
真奇怪啊。
刚开始是没有实感的, 察觉不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只是觉得天上的云比以前更阴沉了, 风刮过脸颊时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冰冷。
只有在回到他留下痕迹的地方时,那种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苦才会从四面八方涌来。
像在暗处窥伺已久的狂兽,饥肠辘辘,静待最佳时机狠狠从猎物身上撕下新鲜的血肉。
然后吞噬殆尽。
我茫然地捂着胸口, 与过去的自己说出同一句话。
“好痛啊。”
比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还要痛,痛得连呼吸都像是从别人手里施舍来的。
狼狈挣扎着, 从几乎要把人逼疯的窒息中寻求那一丝生机,苟延残喘。
每天都感觉快死掉了,每天又都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呢?
“安娜”蜷缩在床角,紧紧搂住自己的膝盖,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 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
黑泥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我救不了安, 治愈类许愿必须接触被治愈者, 可是他被念能力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但它可以。
只要能收集所有碎片, 完整地拼出圣杯, 它就能把安带回我的身边。
……
真的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安娜”斜倚着床柱,心底陡然涌出想要大笑的冲动。
胸腔剧烈震颤着,咧开的嘴角越拉越高, 空洞的眼神逐渐被灵魂深处漫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吞没。
如同波涛汹涌的浪潮,终于席卷了所有生机。
而漂浮在空中的、充斥着无边恶意的灵魂,也在此时亮起了诡异的红光,仿若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魔。
亲昵地,用粘腻古怪的语调蛊惑着,将人拖入深渊。
忽然,它调转了方向,最中间的猩红眼睛跨越了虚幻的回忆,直直盯着我。
【最后一枚碎片】
【你找到了吗】
哈哈…哈哈哈…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里的亮色逐渐坠入黑暗,脸上挂起惨笑。
“我会找到的。”
画面飞快地往后跳动起来,我的视线不停地从无数熟悉的记忆中掠过。
[和黑泥签订了刻印在灵魂上的契约]
不是这个。
[见到了第一个由负面情绪组成的携带碎片的怪物]
也不是这个。
[念能力能够打碎它,却没办法彻底击溃]
不对,都不对。
突然,画面中始终无法对怪物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安娜”顿住身形,胸口亮起微弱的金光,又悄然隐匿。
在漆黑怪物扑来的瞬间——
噗嗤。
手掌径直穿过它的胸膛,用力转动,捏爆了心脏。
碎片混着流动的液体掉落在地。
——找到了。
我的心跳骤然加剧,不受控制地朝着“安娜”走去。
“我找到了。”
画面突然定格。
怪物的尸体和掉落的碎片都淡化消失了,唯有“安娜”还停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我过去一般。
“最后一枚碎片。”
我靠近了她,缓慢地抬起手,逐渐贴近她的胸膛。
“就在我的血肉里。”
然后。
牢牢按在她的胸膛上。
……
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回忆里的人。
触碰到自己。
光凭借念能力是无法彻底消灭怪物的,所以当初在我发现攻击无效时,往身体里埋了一块碎片。
从那之后,我的所有攻击都能完全摧毁这些怪物。
……
在我手掌触碰到“安娜”的瞬间,她的胸膛猛地亮起金色的光芒,无比耀眼,仿佛刻意在提醒我——
看到了吗?它就在这里。
挖出来。
只要把它挖出来就好了。
着了魔般,我失神地喃喃道:“要挖出来。”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手心忽然出现了一把陵劲淬砺的匕首,刃尖泛着银白的寒光。
“挖出来。”
抬手,高举起来,对准“自己”的胸膛。
……
……
她打算干什么?
五条悟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面前,触碰到后者的身体,随即后者的胸膛上亮起刺眼金光。
什么意思。
最后一枚碎片,在她的血肉里?
紧接着,他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她举起匕首,在即将扎进“自己”的胸膛时——
“安娜!”
……
……
耳畔陡然响起一道暴呵:“你要干什么?!”
刀尖停留在胸膛外侧,我愣了愣,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什么人也没看到。
但是这道声音我很熟悉……
“五条悟?”
我现在完全没有攻击他的想法了,他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集齐碎片,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是亲手杀掉过去的自己。
“五条悟,我要把碎片挖出来。”
即使看不到他,也能知道他大概就在附近,被空间的壁垒阻挡着无法触碰我。
像得到心爱宝物的孩子那样开心地笑起来。
“这是最后一枚碎片啦。”
噗嗤。
锋利的刀刃狠狠捅进血肉,挖出猩红的伤口。
把匕首扎进去的刹那,我的胸口骤然一痛,胸前的衣服瞬间被鲜血浸红。
我的动作停了一瞬,低头看去,对现在的状况感到些许困惑,紧接着又恍然大悟。
因为我在对“自己”动手,所以我的身体上也会出现相应的伤口。
“没关系。”
我低声对自己说。
随即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再学着安的语气,温柔地对她说。
“没关系的。”
一边安慰着,一边狠狠地把匕首往更深的位置扎进去,胸前浸透的鲜血越涌越多,冰冷的铁锈味不停地往鼻腔里钻。
“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安了。”
紧绷的肌肉层被粗暴力道硬生生扯开,仿佛是摩擦粗糙表皮的声音,猛地撕拉一下,伤口骤然狰狞,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鲜血瞬间喷涌如柱。
同样的剧痛感立刻出现在我的身上,喉咙里也开始往外冒着鲜血,堆积在我的口腔,又沿着微微张开的唇缝溢出。
一股股涓细的血液沿着下颔的弧度聚集在下巴尖,滴答滴答流淌在地上。
绽放出无数朵猩红的血花。
当啷。
我直接扔掉了匕首。
整只手都送进了她的胸膛,拨开重重叠叠挤压在一起的血肉。
超乎想象的剧痛。
出于生理性反应,我的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瞬。
粘腻的水声伴随着细微的衣物摩擦声,眼皮因为痛感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几乎要闭上了。
“不行,不行。”
我向前一步,左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整个人都伏在她身上,右手更加用力地往伤口深处挤压。
“咕噜…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不断吞咽着口中的鲜血,我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
终于,在狭窄的间隙中,我摸到了一个温热跳动的物体。
“找…到了。”
随即,猛地握住。
噗通!
我的心脏同时震颤起来,立即开始急促跳动着,似乎在向我传达某种哀鸣。
“不怕,不怕,安娜乖。”
我稍稍松开了手,轻轻地触碰着“自己”的心脏。
被撕裂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刹那离我远去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见到安的巨大幸福感中。
虚渺,却又无比真实。
“很快就好了。”
苍白的脸漫起笑容,再次握住心脏,然后用力,捏碎。
整片空间立刻陷入静止。
下一秒。
我面前的“安娜”整个人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消逝在空中。
原本对应出现在我身上的伤口也悄然愈合了,脸上的笑容刚要拉得更开,突然僵在原地。
有什么东西。
在不断地从身体里消失。
像被戳了一个洞的气球,短短几秒就干瘪萎缩。
我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伤口?
情绪骤然暴躁起来,我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用出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如同对待深恨的仇敌。
到底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忽然,周围的空气阴冷起来。
我的面前浮现出一团漆黑的不明物,正中间有一只猩红的眼睛。
阴暗诡异的灵魂终于被完整集齐了,它仍旧保持着黑泥的外表,用湿冷腐朽的语气对我说。
【没想到你能真的杀掉过去的自己】
疯狂的动作停滞,我听着它的话语,慢慢抬起头,心中突然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恐惧。
【不过,你也亲手抹杀掉了过去的记忆】
它用讥讽的口吻,恶毒地点出最可怖的事实。
【你真的还记得吗】
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低沉地在耳边呢喃着,欣赏他人的绝境。
【愿望是什么】
气氛陷入死寂。
“愿望……”
“愿望?”
我惊惶地按住自己的脑袋,拼命在记忆里搜寻相关的片段,试图从零零碎碎的过往中找到真相。
“我要……”
记忆里,有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弯下腰,语气温和地对我说着话。
他的嗓音比淙淙流淌的泉水还要动听。
“复活……”
声音戛然而止。
记忆登时陷入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最应该出现的那个名字。
“复活……”
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