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晨不觉得,他念书时是标准大学渣,乱用成语,只会被语文老师骂得狗血淋头,周天这种学霸明知道不对还用,他不懂,他们这种是根本搞不清怎么用才对。
第二天起很早,周天拖完地,屋里散发一股淡淡的腥味儿,她换好衣服,跟黎梅说自己约了冯天赐去图书馆。
天很闷,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临近十月,像是在拼命抓酷暑的尾巴,屋里拖地不吸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干。黎梅把煎好的鸡蛋饼和牛奶塞周天手里,自己则揉着太阳穴:
“俏俏,中午回家吃饭吧,总让冯天赐妈妈请客不太好,人家虽然是好心热情,咱们也不能因为成绩好帮同学点儿就心安理得。”
“知道。”周天不爱拉扯,每次都架不住冯妈妈的盛情,母女俩一起拉扯自己。
她观察着黎梅:“妈,是不是不舒服?”
“没,这两天颈椎有点毛病,不是多大事儿。”黎梅忙否认。
周天想了想,说:“要不你去针灸针几天?”
“老毛病,少做手工活就好了,没事。”黎梅开始把她往外推,“路上注意安全。”
今天真够沉闷的,像需要一场透地雨,才能释放城市反常的高热。
到半路了,周天才想起自己忘拿老年机,她犹豫了下,想想不拿也没什么,反正那手机真是用的费劲,高考后,她一定要打工挣钱买个新手机用。
狗头的摄影店开着冷气,舒服多了。
周天已经是轻车熟路,拍摄很顺利,两个多小时收工,一听说周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来,狗头立刻要请他们吃饭,并表示:
“那是那是,学业为重,周天你要是真考上清华北大,记得来找我给你拍啊,我一定给你拍个最漂亮的镜头让你上那什么,光荣榜是吧?”
周天却突然想起什么,似有若无说:
“要是有人跑你这来,问关于我的什么,别说啊。”
狗头笑着说:“明白,你还是学生我知道。不过,我们这一不违法二没伤风败俗能有什么,怕你家里知道挨骂?”
周天是个不喜欢说自己事的人,她笑了笑,没做解释。
这时,张孝晨说他要出去接个电话,留周天在那慢慢用湿巾擦嘴上的口红。
不过几分钟,张孝晨脸色很不好的进来,拉过周天,他跟狗头说吃饭的事改日再说,急匆匆带周天下楼,把头盔给她系上。
她发现,张孝晨的手在抖,周天一把摁住他的手,两人目光交汇,她盯得张孝晨眼神闪躲。
“怎么了?”周天声音变了。
“俏俏,”张孝晨像小时候那样喊她,他真不敢看她的眼,但强行镇定着,“刚邻居打电话,说你妈妈倒家里了,替叫了救护车,让我们直接去附院。”
周天没有眩晕,她只是觉得心脏很迟钝地跳了一下。
我不要。
她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张孝晨车开很快,到了医院,周天才发现自己四肢已经失去了力气。
谁也不知道黎梅是怎么倒下去的,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问清楚谁是家属后,单独找了张孝晨,告诉他,其实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话里意思明确。
“你们这家里,没其他大人吗?”医生问。
张孝晨机械地摇摇头,他嘴是木的:“她就一个女儿,上高二,老公早死了,医生你给我们抢救一下行吗?”
抢救是象征性的,给家属的安慰。
周天见到了妈妈,她闭着眼,医生说她是脑溢血,发作凶险,大概十分钟人就没了。也就是说,邻居发现时,其实黎梅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妈妈,我是俏俏……”周天很小声很小声地对妈妈说,她拉住她的手,妈妈的手是硬的,冷的,周天没有眼泪,整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仿佛真正的周天脱离了这副躯壳,升腾在上空,悲哀而怜悯地看着跪着的这个肉身。
事情发生的急遽而混乱。
但似曾相识的感觉却逼仄而来,事实上,变故就是这样的。你看,天空没有变,只是闷热些。大马路上,人来人往,喇叭声时而响起。菜市场里,老阿姨和小商贩还在讨价还价。写字楼里,衣着光鲜的都市丽人们踩着高跟鞋穿梭在玻璃窗里。
一切都是那么寻常,然而,有的人就是在某个寻常的时刻,离开的世界,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妈妈没有再睁开眼,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一切都结束了。
周天呆呆地看着妈妈,觉得这很假,这应该不是真的,这确实一点都不真实,怎么会呢?
她没有哭,医生告诉张孝晨,盯紧点小姑娘,人在面对巨大创伤时有可能就是这样,反应不过来,还处在游离事实之外的状态。
周天把目光轻轻挪开,看向张孝晨,她在问他要一个答案,张孝晨眼睛通红,时间乱窜,周天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张孝晨,他跑自己家来,说闻到她家在炒青椒鸡蛋,跟狗呢,灵敏得不得了。炒鸡蛋是荤菜,妈妈在馒头里夹了一块给张孝晨。
他们一样穷,一样容易饿,一样为一顿肉偷偷咽下过口水,他是妈妈看着长大的。所以,这样的时刻,全世界中,周天只有张孝晨这一个坐标了。
“俏俏,你别害怕,将来你去哪儿上大学我就去哪儿打工,我供你念书……”张孝晨说着,两行眼泪直下,他伸出手,想抱一下周天,周天退后,她说:“我不。”
没别的话,只是反反复复的“我不”。
张孝晨不知道她的“我不”到底是指什么,是“我不要妈妈死”,还是“我不要你供我”,周天突然尖叫起来,她歇斯底里冲张孝晨怒吼:
“我不要你叫我俏俏,我不要,那是我妈喊我的,除了我妈,谁都不能喊我俏俏!”
她还是没有眼泪,吼完,开始干嚎。
有声无泪谓之嚎。人在最开始,接受不了事实,大脑是抗拒的,没有眼泪,只会可笑地干嚎,看起来特别傻,特别不好看。
老家的亲人陆续赶来,落叶归根,当天黎梅的尸体就被拉回了村里。周天不知道被谁搂在怀里,对方的眼泪鼻涕掉在她身上,她听见苍哑的声音刮过耳膜:
“造孽啊,你们两口子这么说走一个个地就走了,留俏俏可要咋办?造孽啊!我的乖儿啊!我可怜的乖乖儿啊!”粗糙的手从她脑袋上一遍又一遍揉过。
一面包车的哭声。
谁也不知道黎梅到底是怎么走的,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一刻是怎么艰难想爬向床边,并且死在了那里,最终保持着一种最绝望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