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替,气温反复。
高斯成了流感第一个光顾的对象,一次跟朋友去市里新开的体育场踢球,踢出一身热汗不算,大半夜顶着晚风骑行回来,结果第二天睡醒嗓子就开始疼,他不屑吃药,信奉意志能战胜疾病,只拿白水硬顶,结果中午清水鼻涕一来,下午整个人就烧了起来。
病来如山倒,他有多少年没发过一次烧,这一来就是摧枯拉朽、轰轰烈烈。他回到家吞下两粒退烧药,倒头就睡,睡到下午两个点被一通电话吵醒,迷迷糊糊按亮手机,来电显示跳着老婆两个字。
卧室里窗帘密合,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他像是一觉睡到后半夜,昏昏沉沉间,被这个电话拉到多年前,他仿佛还睡在那八十平米小屋,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个不停,睡他臂上的赖宝婺喃喃呓语:“好吵……”
当初分手分得这么难堪,高斯一气之下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失风度的一次经历,但他没有一鼓作气拉黑赖宝婺的电话,那时候他们就默认,这辈子都不会打一次彼此的手机。
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会儿显示,他才接起,不耐烦极了:“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女孩咬着唇,难堪道:“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照片?”
才退的高烧让他反应了几秒,他慢慢醒悟过来。
是的。
高斯留了条领带在她的住处,对应的,从她哪里拿走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呢?
是她十九岁那年,高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从大学宿舍摆到那八十平米小屋,分手之后又从八十平米小屋带到了如今暂住的职工宿舍。
高斯被声音一点点带到意识清醒的世界,冷漠重新渗入血液,他又被现实全副武装,特别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总要提醒自己该硬下心肠一些:“这是我的东西。”
这确实是他的东西。
当初高斯送她的所有东西,能快递的都被她快递回去,不能快递的也被她折现打进他给她的那张银行卡里,那时候,她的姿态不留余地,就是这辈子都不要见面的架势。
谁能想到将来有一天她会来问他讨要一张照片。
赖宝婺尴尬:“你已经送给我了。”
高斯冷笑:“我送你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把这张照片还给我。”
他的刻薄是理工科式的,讲求力的相互性,刺痛她的同时也刺痛自己:“你老公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吗,他受的了你给他生了个儿子,还留着这张照片怀念你的前任吗?”
赖宝婺被他的刻薄击中,瞬间无地自容,难以回辨,她安静了几秒,一声急促的通讯音后,手机被她轻轻挂断。
高斯看着结束通话的界面,他从床上坐起,曲起一膝,静静盯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他动作迅速地回拨过去,一待接通,不等对方开口,他语气几乎冷厉:“想要的话自己过来拿,今天不来我就撕了。”
他挂掉电话,抓了把睡乱的短发,掀开被子果断下床。
一场高烧,他才把应该今天上门清扫的钟点工推掉。
一楼走一路捡,把乱丢的衣服、球鞋、袜子丢进脏衣娄,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倒掉,啤酒罐等踢进沙发底眼不见为净,勉强收拾出几分豪宅本来的模样。一通劳作下来,他全身热气腾腾,单手从后揪住t恤后领,两手一错,从头掀掉,脱了个赤/裸精光进浴室冲澡。
等他从浴室出来,门铃已经响了有好一阵。
高斯顶着一头湿发,套了条短裤过去开。
门打开,门口站着安嘉璐,手上提了一只保温桶,面对眼前半裸美男目光坦然,还有一丝欣赏。他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虽然不像前几年那么夸张地去健身房,但是该有的肌肉纹路依然清晰,胸肌薄韧,肤色白皙。安嘉璐笑笑,举高手里的保温杯道:“听说你病了,我给你煲了点汤。”
高斯看了外面庭院一眼,让她先进来,反手推上门:“我去换件衣服。”
安嘉璐把保温杯提到厨房,铺上隔热垫,又从消毒柜里拿了一副碗筷,在他家开放式的料理台上倒了一点出来。
高斯去楼上换了一件白色长袖,灰色休闲长裤,黑色的厚袜子,抓着头发踢踢踏踏地从二楼下来,坐到厨房吧台的高脚凳上,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她煲的鸡汤,头发还湿着,有一撮翘起,像踢球回来的青春期男孩。这个男人二十九了,看着他的时候,总会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怜爱来,就想抱着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给他擦掉脸上的汗。
高斯抬头看了眼墙上,安嘉璐心领神会:“你约人了?”
他闷闷地摇头。
高斯将粥喝完,又去逗扑到膝上他捡来的一条金毛。他之前在北京养过一条秋田犬,是条骨质化严重的老狗,后来得病老死了,他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跟王文因要求拉团队回杭州,还当着他的面立下军令状。
或许也是机缘巧合,回杭不久,某天环西湖夜跑时高斯就在路上捡到了这条被主人遗弃的金毛,他带它去看兽医,办宠物健身卡,给它买昂贵的钙片和狗粮。
世故又天真,喜欢小动物,会爱上这种男人,对一个跟他朝夕相处的女生而言,很正常吧。
安嘉璐在国外读博,听说高斯跟着王文因出来做私募后,她毅然放弃国外的offer回国,还跟银行抵押了自己的车子房子作为首轮资金。之后高斯用筹集到的300万美金做了一组多头技术基金,赶上牛市,第一年他们赚了240%,一个登峰造极的数字。在那之后,相信他眼光的人越来越多,钱像水一样泼进公司。
那一刻安嘉璐知道自己赌赢了,劫后余生的她用第一年的佣金给自己提了一辆保时捷。
在高斯心里,安嘉璐既是同事,又是战友,是值得以命相托将后背亮给对方的人。风风雨雨这三四年,王文因试图给他们俩牵线,哪怕氛围时间都合适,他们都没发生任何越界的事,高斯笑着表示,是自己配不上她。安嘉璐负气之下也谈过几任男友,目前的对象是她读博的同窗,一个巴拿马华裔,已经见过双方父母,感情步入稳定期。
可是甘不甘心,认不认命,那都是另外的事。
安嘉璐忽然轻声:“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
这个问题,她三年前就问过一次,那时候的高斯语气冷漠:“她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那时候安嘉璐信了,三年后,她反而不确定。
高斯低着头逗狗,摸了把狗头,他漠然道:“没什么放不放的下,早就过去了。”
门铃应声响起,像是老天给出的最后一个提示。
高斯停下动作,膝上的金毛也跟着往门口望去。他把狗推下膝来,站起身,安嘉璐看着他过去,途中抓了把自己脑后的头发。
这是他紧张的标志动作。
门开了。
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她抬起头,还是很多年前牵着高斯的手从小诊所里出来的小女孩的脸。
然后安嘉璐就笑了,无奈、自嘲的。命运胆敢反复捉弄,也是因为他自己甘之若饴。
高斯一句话没问,侧身让她进来。
“我有点事,你先坐。”
把安嘉璐送到门口,她半开玩笑道:“作为同事,还是要奉劝你一句,不要犯一些思想上的错误。”高斯淡淡一笑,转头看旁边,轻描淡写道:“想哪去了,我跟她没可能。”安嘉璐笑了一阵,眼中失去笑容,变得严肃、认真,暗含了一丝审视:“你发现没,只要一碰到她,你就会干各种傻事。”
高斯后来才知道,越是局外的人,越把他们之间的感情看得更清,提分手的是她,但看不开的人一直是他。
推门进来,赖宝婺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金毛跟她遥遥相望,观察着对方。他蹲下身,拍了拍掌,金毛的肉垫子扑腾着地,欢快地几下扑进男主人怀里,赖宝婺安静地看着,有点羡慕。高斯牵着狗过去,很随意地问:“要喝点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拿了照片就走。”
“急什么?”他看着她,嘴角微扬,心情不坏的样子,“没来过这里吧,要不要我带你参观下。”
他语气讽刺:“只可惜,你没赶上我的好时候。”
讽刺的话像风一样擦过赖宝婺的耳朵,赖宝婺似乎无动于衷,目光只静静地盯着他腿边的金毛,她说:“真可爱。”
她说的是狗。高斯低头看去,心中充盈着无力跟挣扎,她太厉害了,对着她的时候,高斯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低头。
“是吗,跟黄天天一样可爱吗?”
他语气恶劣:“哦,对了,你应该早就忘了它吧,反正它也已经死了。”
赖宝婺一下子抬起头,眼中的光瞬间淡下。高斯转过脸,手无意识地握紧成拳,喉头一阵阵发紧。
他太想刺痛她,想把她拉到跟自己一样高的地方。却不得章法。
赖宝婺难受地低下声:“高斯,都过去了。”
有时候高斯是想当作一切都过去,可她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啊,都过去了,那你留着那张照片干什么?想证明自己对我余情未了吗?”高斯控制不住地冷笑。
她承受不住他目光的恶意,低下头,手机铃响,是她的电话。赖宝婺仓促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从包里拿出手机。
电话那头是个小孩的声音,他离她不远,听得清清楚楚,声音软萌可爱:“妈妈,我好想你啊,想你想的都快哭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听电话的赖宝婺神态柔和,那是高斯无缘再可能看见的表情,温柔低语。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去触碰的女人,他心像被什么狠狠捏住了,一把摁进滚油里去,煎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