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被她那个表情搞得什么鸟气都没了,心在那瞬间柔软如泥。这一刻无论她让他干什么,哪怕叫他去死,他二话不说都会答应。
“好了……算我错,行不行?”
什么叫算他错?
她的声音都在抖,夹杂着失控的哭腔。一个人怎么这么不会吵架,一吵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仗都没打,自动举手投降。
而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高斯发现自己想多了。
柔弱顺从都是假相,一个女生能有多厉害,从来不体现在她的长相上。
她说出的话跟她快哭的样子一点不搭:“我喜欢你什么?喜欢你无耻无赖还是油腔滑调。你以为你是谁,是个女生都要喜欢你吗?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有人讨厌你,根本就不想看到你。”
她骂他的那些话他打从娘胎出来都没听过,高斯都被说愣了,反应过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说我是无赖?”
赖宝婺把话说得再难听也难听不到哪里去,到底是个女生,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男生皮糙肉厚,听了还是不痛不痒。
高斯听她骂了一阵,才低声问:“骂够了没?嘴巴渴不渴,我请你喝奶茶。”
赖宝婺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他。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这么恨过一个人。
那种切肤的恨却无法被他读懂,让他意会。
她几乎哽咽:“求你了,别再欺负我了行吗?”
高斯的喉结动了两下,各种咒骂他都能够轻松招架,可是女生的这句话却堵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眼发紧,他呵的一声笑,偏开头:“这要是叫欺负,那我真他妈够贱的。”
赖宝婺彻底绝望了,她本来以为男生也就两天的兴趣,逗她几天把钱收了,事情就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去。
十六岁的少女,很早就体会过了什么叫阴魂不散,什么叫世事无常。
眼里起雾,她难堪地看着面前人:“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不骚扰我,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要我跟简蔷道歉也行,求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行不行?”
高斯看着她,嘴巴动了动,还是沉默。
赖宝婺有点疲倦地问他:“你忘了吗,你之前很讨厌我的,你在水房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你,如果你担心这件事的话,你放心好了,我要是喜欢你,我一辈子考不上大学,我,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高斯狼狈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
这姑娘是真厉害。
他简直想给她鼓个掌。
她说的每一句话,发的每一个誓,都像一把软刀子往他心里捅,捅得血肉模糊,他还不能说疼。
因为他不配,他自找的。
高斯曾经以为只要对她好,对她足够好,特别好,就可以把那个错误掩盖掉。
从清楚自己的感情起,高斯脑子里一直在做这道数学题,他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加分项的事。
却发现给出最终答案的并不是自己,意思是无论他做的多好,或者多不好,说了算的人都不是自己。
喉结滚动着,就无力的一句:“我没有讨厌过你。”
赖宝婺冷冷地看他一眼,像看世界上最多余的一个垃圾,什么话都没说,她转身就走,这次高斯没叫住她,她也没有回头,一直到了不得不拐弯的时候也没有。
回寝室前她去公共卫生间冲了把脸,她不知道自己哭过,就觉得脸被风吹得干巴巴的,很不舒服。抬起脸,镜子里一张湿漉漉的小孩脸,小孩哭得满脸是泪,在叫妈妈。她眼静静地一眨,镜中又变做当下的她。细眉杏眼,肤色白皙,她渐渐走出了父亲的基因,开始像她的母亲。
她其实不难看,就是呆,脸上不大有表情,就比同龄女生欠缺了几分生动的灵气,五官寡淡,脸型窄小,但也为后天的发育留足了空间。
那时候电视里上了一档青春偶像剧,追得满城空巷。片中女主却饱受争议,夸她漂亮的欣赏她人淡如菊,不喜欢她的人觉得她寡淡无味,面无表情。严欢一直说她跟赖宝婺有点像,邵天赐也说像,事实上,也不只有他们两个这么觉得。
简蔷是从闺蜜孙欣欣嘴里听到这个像。
中午午休,孙欣欣追剧追得废寝忘食,虽然戴着耳机,但是一旁的简蔷还是不能不被影响,孙欣欣捅了她胳膊一下,问她:“你觉没觉得这个女主有点像赖宝婺?”赖宝婺这三个字驱散了她全部困意,简蔷趴在手臂上转过头看了一眼被孙欣欣掩护在课本山里的手机屏,剧里的女主目中含泪地说完一大段台词,给了观众和男主一个倔强隐忍的表情。
简蔷心里隐隐约约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也没有很像吧,”简蔷淡淡道,“就眼睛和嘴巴稍微像点,不过女主长得也一般。”
客观来讲,女主就算长得一般,也比素人美出一大截,又是学舞蹈的,一颦一笑,还挺有气质。
但听她那个意思,孙欣欣也没往下说。
女生跟女生在一起,不自觉就会有种一较高下的心理,外貌、成绩、打扮,特别是对从前一个自己看不起的同龄女生。在那之后简蔷很关注赖宝婺的一举一动,上下楼梯偶然遇到,简蔷都会留心她几眼。算漂亮吗?还真不好说,简蔷对自己的外形极负自信,她算是女生中发育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又会在小细节里拾掇自己,学校明文规定不能留披肩长发,她学时尚杂志尝试各种编发,上学来还会涂一点点有润色效果的唇膏,自然又打眼,每次课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回头看她。
跟她一比,赖宝婺清汤挂面,素面朝天,泯然一众高中女生中间,素到根本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高斯会看上这种女生吗?
简蔷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
礼拜一上课,下完课间操回班级,教室里还是闹哄哄的。赖宝婺从回来之后就趴在桌上长卧不起,像株霜打了的小白菜,今天是她例假第一天,加上昨天跟邵天赐吃了顿烤肉,赖宝婺现在觉得自己肠子都在哆嗦,头犯晕人想吐。头节就是梁思文的课,严欢急的不行,跟班主任一反应,老梁立刻委派班里一男生扶她到行政楼的医务室去,文科班的男生本来就少,唯一经常被老师指派干杂活的是他们班出了名的“妇联主席”,一个一米八几,女生缘巨好的胖小伙。赖宝婺濒死的样子把他吓得花容失色,路上就听他一个劲儿问:“你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赖宝婺痛得要死,反过来还得安慰他。
男生扶着她出了教学楼,距离行政楼还隔了一个操场。赖宝婺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学校竟然这么大过,光是在脑中幻想那个距离,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
实在走不动了,也不能走了,赖宝婺直接蹲到了地上,她想告诉他让她休息一下,但事实上她已经痛到连说话都没声,留男生在一旁惊恐万状。
人可以软弱到什么地步。只要能让疼痛中止,灵魂她都可以出卖。
高斯从办公室拿了联赛的考试大纲出来,走前听了老王一番殷殷叮嘱。高中还是以成绩论英雄的年代,高斯虽然混,动不动就搞个大新闻,但是对他,几任老师都有种对自家孩子的迁就和照顾,凡事都有两面,几个任课老师之间还互相打气:男生晚熟,总有开窍的那么一天。
从办公室出来,迎着朝阳高斯深深叹了口气,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没精打采地下楼。第一节 是英语课,他也不着急回去,慢悠悠地走到从严楼下,就看到了蹲在地上的赖宝婺。
“怎么了她?”声音突然响起,一旁站着的男生惊讶地回过头,看着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人。
“肚子疼。”
“傻逼。”高斯火就上来了,她肚子疼,你他妈就站在边上看她疼吗?
男生被他骂得有点找不着北,都没顾上生气,就看到这人拿起赖宝婺一条胳膊,手从她腿弯穿过,结果力没用对,抱她第一下还纹丝不动。高斯吸口气,腰部猛然发力,拔起她直奔医务室。
男生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在后面喊:“你谁啊你?”
大汗淋漓地跑进医务室,两个说闲话的校医站起身,一个问:“怎么了?”高斯直奔屏风后,小心把女孩放到病床上,气喘吁吁地说:“她肚子疼。”赖宝婺一张脸煞白,脸上是痛出来的冷汗,跟虾米似地蜷成一团,濡湿的刘海软塌塌地贴在额头,嘴唇发抖,气若游丝地说:“痛经……”
他立刻补充:“她大姨妈。”
痛经最后被一粒布洛芬,和两瓶葡萄糖生理盐水摆平。
校医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女儿也差不多她大,给赖宝婺开药的时候耐心叮嘱她:“快来例假了就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
赖宝婺两手撑着床边,乖乖点头,竭力控制着没让脸红地太明显。高斯难得循规蹈矩一次,坐在门口打点滴的位置上看考试大纲。赖宝婺坐一旁,等着配药的护士给她扎针。护士用镊子拈起一团酒精棉花,她自动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手背一凉,她的心瞬间提起。
护士调节了下滴速器,看她迟迟不敢转过头去,笑道:“这么大还怕打针啊,已经给你扎好了。”
赖宝婺迟疑地回过头,正看见护士撕胶带固定的动作,这对她来说跟缝合手术没差多少。吓得她立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您还是给她绑个药盒吧。”高斯冷不丁道。
护士乐了,真给她找了空药盒,撕了两根长胶带固定住她扎针的那只手,本来是怕小朋友乱动滑脱才会这么做,但是赖宝婺也没拒绝。
时间在药水的一点一滴间过去。
一缕阳光静静照在窗台一盆小雏菊,安静的房间只有纸页被翻动的淅沥脆响。赖宝婺仰头看了看被输液管连接的滴瓶,暗暗着急。
盯着面前一页纸,高斯也不看她,四下俱静里慢悠悠、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听到没,让你少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特别是烧烤。”
女孩彻底安静。
中间护士来换第二瓶点滴,看男生还在又是一笑,刚刚她还跟校医猜这两小孩的关系,女生文静秀美,男生高大帅气,两人虽然一句话不说,男生却三不五时地看她一眼。那种青涩懵懂两小无猜的感觉,总让人觉得青春是如此单纯如此美好。护士跟他说:“你先回去上课吧,她还得好一会儿呢。”
高斯:“没事,我等人过来陪她。”
邵天赐一节课完了才收到严欢的微信,暗骂一声,立刻跑去医务室。从窗户往里看,就看到了一个打死他都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高斯。跟赖宝婺中间隔了一个空位,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没有近到让人对他们的关系产生非分联想,也没有远到以为他只是碰巧来这里看病。
每次赖宝婺抬头看吊瓶,高斯就转过脸看她,预感到她要低下头之前,男生目光又若无其事地落回纸上。
邵天赐站在光影里不动。人在巨大变故前的动物本能给了他某种直觉。
一个最不可能也最有可能的直觉解释了高斯之前的所有反常。
对高斯,邵天赐的恨一点不比赖宝婺少,甚至因为同性的关系,强化了某种程度的竞争意味。他有想过,如果赖宝婺真是他亲妹妹,他绝对会冲进去让高斯滚蛋,警告他离赖宝婺远点。但问题她不是。
严欢喘着气跟上他的脚步,看到邵天赐明明已经到了医务室门口,忽然转身往回走,搞得她莫名其妙,又去追他:“怎么回去了?”邵天赐冷着脸没吭声。严欢有点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着急要来的是你,走的又是你,我不管你了,我自己去。”女孩一转身,校服里面连帽衫的帽子就被人扯住,她叫起来:“你干嘛?”邵天赐冷淡道:“回教室。”男生不客气地拖着女生往回走,女生叫着拍着让他松手,一路上都有人回头,有人笑,校园里似乎总不缺男女生这样嬉笑打闹。严欢表情忿忿,嘴角却忍不住一再上扬,只觉得阳光如此明媚,天气这样晴好。
孙欣欣站在三楼的走廊边,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眼,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高斯一直等第二节 课快到尾声了才回来,第二节通用技术课因为不是主课,任课老师也没有过分追究,就让他回座位上了。高斯从前门进来,邵天赐转着支笔,一路冷冷地盯着他,直到他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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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应时打响,老师拿起课本刚说下课,邵天赐心头窝火,摔掉笔,起身拿保温杯去楼下水房接水。
一出来,就碰到了也过来接水的高斯。狭路相逢,邵天赐喝了口杯子里的温水,看了眼他手上的保温杯,淡淡地挑了下眉。
一模一样的杯子,无论颜色还是造型。
高斯也注意到了,目光一顿。
他什么都明白了。
笑了下,邵天赐故意挑衅,率先发声:“怎么样?赖宝婺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知道高斯也有一个一样的,一直在用,宝贝地不得了。他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来的,他就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是从哪里来的。
高斯脸上一点表情没有,跟他擦肩而过,走到水箱前接水。水房几个学生注意到俩人,看了几眼,又凑过去说他们自己的话。
邵天赐有点自找没趣,冷看他背影一眼,走到门口却被一句话叫停。
“我喜欢她。”高斯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