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脸,决定软得不行来硬的,从被子里扒拉出他的手,抬指按在手腕上。
空气静谧了几息。
梅问情强硬地按着他,贺离恨才没缩回去,她的手一松,他便飞快地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儿。
只剩下梅问情一个人在房间内迷茫、思索、凌乱。
他怀孕了?
梅问情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这客房太小走不开,又只能折返,停在床头,看着榻上的一大团,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的情绪,有点气着了,道:“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没有喝醉,他还要瞒到什么时候?难道要效仿那些具有年代感的话本故事一样,揣着一个崽子落荒而逃吗?
也不对,那种故事里的妻主都残暴无道,我是那种人吗?
人生有这么无常吗?
梅问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被贺离恨胡搅蛮缠地闹了一通,衣裳早就扯得一片混乱,想着一会儿得出去要热水,便从储物法器里拿出一套衣服来,压着脾气一边换一边看他,趁着这人醉了睡着,嘴下不留情地批评道:“有你这样的吗?你怀得是你一个人的不成,说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
她想了想,觉得不平,道:“你们魔修的脾气就是大啊,我哪里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哪里去拈花惹草了?就算有错,你跟我说不行么,非得赌气?”
梅问情换了身道服,抬手撩起头发,将玉质道冠戴上,一根簪子锁住发髻,消停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什么我不让你要孩子,我对你一心一意的,哪会……”
她说到这里,想起在人间时口快说得几句闲话,气势突然弱了下去,但顿了顿,仍旧批判道:“总而言之,你这事办得不对,别想让我给你好脸色看。”
说罢,正整理好仪表,没等出门,榻上那个被子里的一团儿就向一侧滚了滚,差点摔到地上,梅问情连忙挡住,把对方抱了起来,扯开被子看向他的脸,在贺离恨睡着了还不安分的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小混蛋。”
随后才将他重新安置回去,给他去要新的热水和醒酒汤了。
————
贺离恨做了个梦。
这梦里一开始是有梅问情的,她体贴、温柔,包容他的一切,但后来,梅问情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沦入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十分安详静谧,他先是休息了片刻,然后眼前慢慢地泛起光,但这光并不是清醒的自然光,而是一种令人很清楚“这是梦”的梦境之光,那股淡淡的酒劲伴随着回甘的舌尖再度翻涌而起。
听说,这是一盏很有名气,很挑缘分的酒。
贺离恨不知道是自己身怀有孕,体质特别,所以才沾酒就倒的,还是自己的尘缘累积太重,只要触碰这类物品,就会被拖进往事的遗梦。
淡淡的光华驱散黑暗。
他睁开眼。
但眼前并不是正常视角,而是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轻纱,他慢慢靠近,视线越来越近,听到一个陌生的女音。
“主君根本跨不过这道门槛,他的命太薄了。”
“也不是命的原因,而是能够跟师尊相伴左右、长生久视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出生呢。你想想,三千世界里,出了几个道祖?几个大罗金仙、几个半步金仙?主君是返虚境的修士,能够到这个境界的男修,不说万里挑一了,你和我,就拍马也赶不上。”
“你说得也是,可那又如何,师尊跟主君认识得太晚,他的天劫又来得太急……死在大道面前,是我辈修士最终的归宿。”
“确实如此……”
归宿么?
贺离恨慢慢靠近,发觉这是似乎是一座云中宫殿,而说话的两人,一人的声音语气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从哪儿见过,另一人全然陌生。她们两人一人身着大红霓裳、一人则是穿着淡淡青衣。
他随着两位女修前行,进入到了一座内殿之中。
内殿里燃着香,香气漂浮着散去。眼前是一架百鸟朝凰的长屏风,屏风后有一个身影,乌发道袍,支着额头休息。
在她面前,放着一具水晶棺材。
那两个女修到达此处,先后向师尊行礼,口中都自称弟子,说完之后,那个红衣女修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轻声建议道:“师尊,要不然就让主君他……转世轮回吧。”
人的魂灵可以被修士拘束,自然也能保持不散,凝聚在一处,但死于天劫之下的,却不能转为鬼修,更难以续命,但却可以转世。
里面的女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正待这两位女修心惊胆战,有些摸不清师尊的想法时,她却开口,说得是:“去生死禅院请菩萨过来。”
两人如释重负,领命退下。而在屏风内之人开口的一刹那,贺离恨已经认出这是梅问情的声音,他心中一紧,连忙努力拉近视角,脑海中混乱地浮现出什么“前世情人”、“她的初恋”等语句。
然而视角真的拉近后,却见到梅问情那张跟自己记忆中毫无区别的脸庞。她依旧那么风姿绝世、美貌动人,身上的深紫道服趋近于黑,衣带袖口等等地方都缝着珍珠,有一种优雅庄重的味道。
但她的脖颈上却没有禁制金纹。
贺离恨不知报以何等心情,迟疑地转过目光,看向那具水晶棺材,然而那棺材里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贺离恨愣住了。
他猛然发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记忆,他在这儿已经死了,这是梅问情的视角……或者说,这是“天意”的视角。
死去的贺离恨躺在棺中,穿着一身赤色长袍,皂罗带,长发散落,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并不像个陨落在天劫中的尸体。
梅问情就坐在一旁,她看了看水晶棺,手指抵住额角,像是很累似的。她的鬓发有些松了,玉簪上的枯梅蜷曲了花瓣,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倦。
贺离恨看着她,他想,她这时候是不是没有如今喜欢我呢?既不哭,似乎也不难过。但若是她不喜欢我,又仿佛为我做了很多,以至于劳心劳力,损伤心神。
贺离恨走近几步,见到她发间掺杂着一缕银丝。
大罗金仙、半步金仙?梅问情她……曾经这么厉害吗?可就是这样令人望尘莫及的修行,也不能免除心血熬干生出的白发。
过了不多时,那个被称为菩萨的佛门修行者走入进来,先是宣了一声佛号,而后又道:“您已经尽了所有能尽之事,这是他自己的劫数,他跨不过,与您无关。”
这位佛门中人踱步过来,声音慈和地劝告:“我与道祖前几次坐谈时,便已说过,轮回转世,三世即散,您要是愿意,待他转世长成之后,再去寻找便是。”
道、道祖?
贺离恨眨了眨眼,有点儿懵。
梅问情闭目不语良久,听闻此句,才开口道:“三世即散?”
菩萨敛眉不语。
“太短了。”她道,“日月久长,他在我身边的年岁,于我而言,几乎只是一瞬而已。”
“……请您勿怪贫尼多嘴,只要贺主君与您相遇,这道劫数就是难免的。在您这里受到的恩惠,他千世万世都不能还清,何况这区区的大道无望?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得证造化之人,细细算来……”
梅问情抬起眼。
慧则言见到她的眸光,便忽然缄默,只管拨动着佛珠。
“菩萨说错了。”梅问情站起身,“我本该无灾无劫,所以只能应在他身上,然而他的报应,何尝不是我的报应?”
慧则言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聆听。
“我叫你来,是因为菩萨你是半步金仙,已经跳出这人世的轮回更替,可以享受日月之寿,这件事,只有你和我,可以做一个见证。”
慧则言的神情渐渐变化:“您是想……”
“我要将这个天地翻过来。”梅问情语调淡淡地道,“我要将时间,拨回他降生的那一刻。”
慧则言哑口无言,喉咙里似堵着一团棉花,她转过头,望了望天宫之外,似乎已洞穿万里,望见世间的有情众生,她收回视线,紧紧闭眸,直觉般地感到:这是大灾难、大罪过,这是人为扭转乾坤,偏移天道,这是将万物新生与寂灭的至理踩在脚下,这是疯子才会说出的蠢话,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这是梅问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梅问情。
她低下身,伏在水晶棺材的一侧,道袍拖曳在地面上。梅问情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滑过棺中人的脸颊,她低下头,发丝间最苍白的一缕滑落下来,落在他鲜红的衣襟上。
她说:“我要我们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