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灵国之内。
随着蛇刀与国主的肉躯相撞,终于在以伤换伤的凶狠打法之下切破了它的表皮,国主的表皮膨胀起伏,像是一颗里面灌满了砂砾的气球,刀身被死死地卡在中间。
蛇刀被蕴养出吞噬之能,在捅入国主身躯的刹那,就不断地汲取着它体内的力量,巨大的怪物发出一声奇异的痛鸣,贺离恨眼前仿佛浮现出千百张面庞——
跟在山洞里的那个血肉怪物相仿,这个被培育出来的“国主”同样有这种能力,但它窥探人心的能力却比那只血肉怪物更为强横深入。
蛇刀如饕餮般吞噬着它的血肉,漫天的触须都变得沉重无力,速度缓慢起来。但在千百张脸庞浮现之后,贺离恨眼前却猛地一花,五感皆失,身心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回到了他真正的少年之时。
闻名天下的魔道之主,在经历这些之前,只不过是修真界灵都世家之内,裴家一个侍君的独子。
裴家的侍君不说成千上百,但也有两位数之多。他既非嫡出,又非女子,父亲更不是裴家主母裴珺灵的宠君,这种无人关照的出生似乎没什么可以期待的,除了那个缠绵病榻的男人,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欣喜不已。
主母应当是喜爱过父亲的,他的诞生就是不可辩驳的证据。
他长大的小院子里只有他和父亲,与其说是院落清净,不如说是清冷荒僻。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逢落叶之时,纷落下来的叶子便盖住整个小院。
他修习着最基础的功法,一边运功一边在榕树下扫落叶时,下面的枯叶已经腐朽干枯,裴家的仆役从不光顾这里。少年身形单薄地清扫了落叶,身后的男人撩起门帘,唤他:“快回来吧,风大了,外头冷。”
贺离恨搓了一下冰冷的手,回到他的身边。灯火点亮,晚饭之际,男人忽然问他:“你觉得主母今晚会来么?”
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有整整六个月,裴珺灵不曾想起这个可悲的人。他在无望的日落黄昏与初升朝阳之间等待,贺离恨没有觉得痴情,只觉得笑意僵化在脸庞上,他说:“主母不会来的。”
忘了他,才不至于招致折磨,不然那些心甘情愿做主母炉鼎的男人们会对他百般嫉妒、千般指责,比起修真界之外的明枪暗箭还更恐怖一些。
将哪些人摆在了投机讨好便能得利的立场和形式之下,哪些人便会遂着摆布者的心意,变得柔顺乖巧,成为争风吃醋、依靠垂怜而活的动物。
只是当局者迷,他深陷于形势所迫的“爱意”当中,每日盼着这座清冷的院落里会踏足进妻主的身影,这两个字仿佛禁锢着他、钳制着他,从身躯到思想,都牢牢地被绑住了。
贺离恨闷头吃饭,想的却是修行宝录上的一处疑难,他的父亲是主母的炉鼎,虽有修为,但形同虚设,他要拯救自己与父亲,只能靠双手独自努力。
这个秋天很快便过去,在第七个月时,主母的轿子终于停在院落的门前。这频率跟往常一样,她只有在最闲暇最寂寞时,才能想起一些被她冷遇的人。
裴珺灵踏入院落中,她已有两百余岁,但容貌凝固在三十岁左右,威严冷淡。她跟这座满是落叶的院子格格不入,身上的霓裳、鬓边的钗环、流苏,一切都彰显着她才是主人。
男人充满喜悦地迎接她。
裴珺灵陪着两人用膳,这一天的饭菜格外丰盛,灵气浓郁的美酒倾倒入杯,但这只是因为她来了而已。这个裴家的掌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匆匆而去,尽管这个木讷笨拙的侍君早已不复当年的风情,但她还是停留了下来,凝望着贺离恨低垂的侧脸。
主母问:“他有多大了?”
这时候的贺离恨姓裴,应当取了一个在她眼里无关紧要的名字。只是裴珺灵连他行几都不知道,更别提名字了,就是想叫他,也无从出口。
“十五。”男人说。
贺离恨感觉到一股沉默的审视,她犹如考量一般凝望着他,似乎在他格外优秀的外貌上停留了过久的时间。随后,主母说:“明天到我院子里听教导吧。”
男人受宠若惊。
夕阳沉没,秋风卷起院子里的枯叶。贺离恨坐在窗边,寂静无声地望着月亮,房屋的深处是父亲跟主母为数不多的亲近时刻,午夜过后,主母的轿子离开了院落。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像个囚笼。
但也是在这一天,他在裴家的待遇突然水涨船高,主母发现了他的天赋和资质,她将裴家的心法传授给他,仔细地教导、认真地当一个严苛的母亲。他跟随在主母身边数年,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幼子……同样的,那些明枪暗箭指摘为难,贺离恨也不动声色地一并承担下来,他受过很多伤,但父亲却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血迹。
主母常说,你有做到最好的潜质,修为进展如此顺利,想必很快就能跨入金丹境了。
贺离恨对这种母爱感到迷茫,他动摇了一瞬间,但这区区一瞬间,也足以让一柄天生的锋刃变钝,以至于无法意识到她审视目光下如同称斤数两的目光。
在他突破金丹的第二年,这个裴家庶子,这个近些年来以美貌与资质著称的小公子,被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妹们暗算设计,八抬大轿捆绑着送入别人的洞府里,以取得一笔不菲的聘礼——说是聘礼而已,那其实是用于帮扶裴家的资源,这种事似乎形成已久,没有人觉得可耻。
洞府之内,他坐在冰凉的地面,手筋被挑得稀烂,鲜血顺着指尖一直流淌下去,索灵环在手腕上环绕,这是主母亲手赠予他的生辰礼物,就在昨天。
血液在地面上滴成一捧小小的湖泊。
“你还是认命吧。”与主母合作的修士好整以暇,“没有我制服不了的儿郎,就算你再嘴硬,最后也还是得服服帖帖地变成我的人,跟我其他的炉鼎相同。你母亲给你修的功法正合适,配我正好,而且你们裴家不也做惯了这种事么?有什么好挣扎的。我不喜欢强人所难,等你服软了再说吧。”
修士放下了刑具,走出了洞府。
在一片静寂和漆黑当中,贺离恨听着自己身上被至亲戳出的孔洞流血的声音,他沉寂一片近似空茫的心口中狠狠一松,像是从血肉里拨开,拔出了深陷其中的虫豸,那些血液冲刷下来,像是要他忘记数年来虚幻的亲情。
在之后的数日,修士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乐此不疲地将这个沉默倔强的少年弄得伤痕累累,血液浸透衣衫的时候,她似乎发觉了一种别样的乐趣,沉溺于享乐当中的修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没有被痛苦所蒙蔽,反而永远清醒、冰冷。
第十三天,修士顶掉了他手上的第三个指甲。
只要人不死,指甲总还能长出来。那些涌动的新鲜血迹沾满了手,她看着贺离恨,见到他俊美而冰冷的眼睛低垂下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大多数时候仍被捆在那里,只有行刑的时候才会放开。
“你是第一个在我手里坚持到第十三天的。”修士站起身,用热毛巾擦手,“你会是我最好的一个炉鼎,我要你心甘情愿。”
贺离恨莫名笑了一下,他抬手拨了一下滑落的发丝,血迹沾到脸颊上。
“我发现你对魔器还挺敏感的,可是魔气最为锋锐,到时候切断了你的手臂腿脚,那场面可不好看。”她继续将手擦干。
这是她连续三天在他面前转过身背对着了。贺离恨默默计算着,眼眸里盛着地底之下露出裂隙的岩浆,映出赤色的杀意。
在刑具折磨和他刻意的表演之下,修士已经不觉得他在身上有四五个诅咒、十几种伤口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造成威胁。
洞府关闭,贺离恨看清了她施术的口诀,如同一条草丛中隐蔽的蛇,等待着黑暗重新卷席这里,也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十四天,仍是同样的折磨取乐,同样的劝说,修士除了大感兴趣之外,已经有些急迫与不耐烦,她一反常态,怀柔政策却碰了钉子,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个沉默、冷峻、同时看上去也万分虚弱的少年,用一根簪子钉穿了修士的后颈。
从后颈骨、到咽喉要害。
血迹喷出,簪子在钉穿的瞬息间,贺离恨听到不堪负荷的呜咽,感受到生命迅速流逝,他并无快意,只是一下地将手中唯一一件利器拔了出来,用他完好的那只手。
修士瞪大眼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低而无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金丹修士。”
在四五种诅咒和各种各样的伤加身之下,他伸出手,从后扣住对方被捅出了窟窿的咽喉,然后伸手从背后掏进去,捏碎了她身体里的金丹。
修士倒在地上。
贺离恨没有再看这具尸体,他缜密无缺,活着走出了这处洞府,遁逃千里。三日后,那位修士所在的归元派向裴家讨说法,此事才猛然败露,裴珺灵手里的圆珠转得又急又快,立即连同与她形成长久交易的归元派,去捉拿这个不听安排的“逆子”。
但她错估了贺离恨,裴珺灵把他当成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并不觉得这孩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直到寻觅追杀无果,请人推演之下,才发现贺离恨一头扎进了遍地魔物邪修的罗睺魔府。
魔府区域内有十万座大山,对于修士来说危险至极。裴珺灵冷笑一声,认为他是自找死路,但此事的风波却影响到了裴家炉鼎的交易售卖,这让她时不时就想起这个离经叛道、心思诡异的逆子。
在裴家,那个从无人问津到声名远播的小公子已死去,但在罗睺魔府之内,一个浑身用魔气洗刷筑基灵台的魔修,却悄然砍断了命运的爪牙。他将原本的修为直接废除,重修魔气,脚下的低级魔物尸横遍野,密密麻麻,如同他身上的伤口。
冻僵的小蛇窝在他怀中。
邪修老人大笑道:“你这后生真奇怪,揣着一条没用的幼蛇,在罗睺魔府之内,你要救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你还杀了这么多!”
贺离恨不言不语,用尚且干净的布带缠绕在手臂上,用牙齿勒紧。
“你一个小男孩家家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那些魔修大人物就住在魔府中央,以你的资质,随便去求一个……”
“前辈,”他开口,“有一天,我会统领罗睺魔府,你相信吗?”
老人愣了愣,随后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开,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小郎君能强到哪儿去,但凡动了心,刀就钝,人就会有弱点!”
“我不会动心。”贺离恨仰起头,看着罗睺魔府区域上方深紫色的天空,“在我眼里,这就像是一个囚笼,给我戴着镣铐。我会变强,直到斩断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