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温暖晨光映到眼前。
贺离恨朦胧地睁开眼。
他望着眼前的光,神情凝固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到梅问情散着头发、单手环着他的腰,还适时说了一句:“看来在我怀里,你确实睡得比平日里安稳多了。”
贺离恨盯着她唇上的齿痕,他脑海中先是突兀地冒出来——这个戳盖得好,简直让人高兴得冒泡,随后便很快觉得自己果真是离经叛道、一点儿也不乖巧和顺,竟然为咬了她而高兴。
他有些不好意思,却还顶着不好意思直往她脸上瞄,半晌过去也没移开眼,随后探手抱她,低低地道:“总是乱来的人才会被咬。”
像是一个很没诚意的辩解,但就是贺离恨这么没诚意,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觉得想要上手去逗弄抚摸,而不会觉得他有半点不好。
梅问情忍不住弯起眼,伸手勾着他的发尾,想到这捧长发落在绸面上,如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水波,柔光穿过手指,一捉便散。
她笑着解释道:“我可不是有意的。”
“……谁要信你。”
明明就是有意把他弄得水淋淋、脏兮兮的,最后重新清洗的时候还得环着她不能松开手,不然就会再次被水捉弄。
贺离恨起身穿衣,他觉得自己再在她眼皮子底下抱下去,多多少少会丢人现眼。就算他不丢人,那条魔蛇可是实打实的魔物,未必就能保持住一点儿都不歪的德行本性,到时候反而影响了他,更难以收场。
梅问情倚在床上看着他穿衣,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之前看过的特殊书籍,这回终于有了经验,也就更有体悟。
哎,真好,贺郎身段也好,他手上那截腰带平日里束着衣服,已经看出身形瘦削利落,称量在怀中,如同把一截枝芽折断。
这段树枝又细,又韧,叶子嫩得快能掐出水来。挽着他的手时,似扶着一株春风灌醉的树苗,哪里都能折断、把玩,可以随意翻转,处置,小树苗乖乖的在泥泞沃土里扎根,被风吹得枝叶婆娑,窸窸窣窣地响。
水浇多了,土也湿成一片,树苗上的雨滴滑下来,碎在耳畔、手边,就像他的眼泪。
她盯着对方,神情愈发出神,已经不知道根据自己“纸上谈兵”的经验和仅此一次的实践结合到哪儿去了,脑海中的画面漫游天际,兜了一大圈才转回来。
贺离恨一转过头,就感觉她那目光仿佛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穿,掩唇重重地咳嗽两声,见她回过神,才抱着衣裙爬上床,故作自然地道:“穿衣服。”
他还没有用手丈量过她的身躯,似乎这些事的目标换作是梅问情,就有“是她就行,只要是她才行”这种奇异的感觉,在此之前,贺离恨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梅问情伸出手,贺离恨便拉她起来,任由对方把自己一把抱在怀里,他道:“是不是该去辞行了?”
“胡云秀算是半个媒人,走之前应该跟她说一声的。”
衣衫理毕,绶带与那把名唤万重雪的佩剑都工工整整地绕在腰上,贺离恨给她打理了一下衣领,叹了口气,道:“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妻主,没有我可怎么办。”
梅问情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你都叫我妻主了,你完了,这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别说这辈子了,说不准下辈子、下下……
她思及此处,心中忽而刺痛一瞬,陡然而生出一个念头:没有下一次了。
这念头只出现一刹,很快便烟消云散,但还是让梅问情感到脑海闷痛,脖颈上的金纹禁制隐隐发烫,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她抬指按住金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又自然地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
两人从胡云秀准备的居所中出来,走向胡老太姑的洞府正堂,四周幻化作童子童女的小妖们纷纷行礼,请贵客到堂中去。
胡云秀很快便至,她听闻两人要走,就顺便打听了一句:“域外之地已经够贫苦了,大雪冰封蛮荒之所,两位是要找什么人?”
梅问情道:“一个在这蛮荒之所修行之人。”
“修行?”胡云秀眯起眼睛,想到自己坐拥那片灵田宝境,百年来还停滞不前、求索无门,竟然还有别的人物找到了修行之法?
“我也不知道此人修的是什么。”梅问情取出玉坠儿,将从福姬那里得来的首饰递给她,“上面有一个阵法,确实是修行之用,只不过此人用心险恶。”
胡云秀接过玉坠,她走南闯北活了这个岁数,总能在细微之处留神,乍一看这坠子,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孙女儿,把你三奶奶的箱子拿来。”
“是。”胡仙姑应声而去。
“怎么了吗?”贺离恨问。
“这阵法有些眼熟。”胡云秀捏着玉石坠子,“我不通此道,对这些不了解,但像这种刻在这么大点儿的玉石上的阵法,我却是记得有一个的,我三姐闭关之前,常见她戴着。”
“你三姐戴着?”梅问情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片刻后,胡仙姑便捧着一个小木匣子出来,这木匣子看着小,里面却是用法术封印了一处不小的空间,胡云秀将此物打开,调转过来向外倒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出一堆东西来。
里面大多是首饰,上面缠绕着浓郁的妖气,其他精巧之物也有,还有几本未署名的丹书。胡云秀在里面拨弄了一会儿,果然从中找出一条刻着阵法的小坠子。
梅问情伸手接过来,将两条玉石坠子对比一番,几乎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她再次低头搜寻,见到掩藏在首饰之中的玉镯、玉簪,七成的玉质之物上面都有刻画法阵的痕迹。
这些物品被一一调减出来,除了玉坠子上的吸灵长生阵之外,其余的玉质首饰上的阵法显得更加阴冷邪秽,梅问情按着顺序看过去,尸血转生、腐欲纳垢……
在胡云秀疑问的注视之下,梅问情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感觉没救了。”
“什么……”
“你三姐闭关多久了?”
“……快三十年。”
“这些玩意儿她戴了多久?”
“这我不大清楚,只是记得也有几年了。”胡云秀仔细回忆,思索着道,“这些东西是关内送来的,我三姐云游四方认识了一个妙龄尼姑,当时那尼姑跟我三姐聊得甚为投机,但她久居关内不能出来,隔三差五便送些东西到我们的山门堂口,我们包了给三姐送去,她十分喜欢、爱若珍宝。”
“福姬也是,胡三太奶也是,哪儿来这么多好朋友送东西,你们结识得这些好朋友,到底是不是人。”梅问情纳闷道,“一个也就算了,怎么还广撒网多捞鱼,在这垂钓呢?”
“难道那尼姑有问题?”三尾白狐插嘴道。
“我们前去一看就知道了。”梅问情虽没有说得太过严重,心里也大约有些底,她道,“三十年的闭关,我倒要看看究竟培养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胡云秀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她亲自领路,带着两人飞过数个山门灵地,到一座巍峨大山面前才降下,四周还覆盖着未化去的雪,枯草被压在雪下。
胡云秀握着拐杖,在山门前喊道:“三姐,三姐,开门呐,妹子来看你了。”
片刻之后,山门纹丝不动。胡云秀抬起龙头拐杖一敲,巨大的震动从门外一直荡进满山,响起空洞的回响,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如同整座山回应的低语。
胡云秀在门口徘徊片刻,咬牙想着,若是真的出了问题,就不是打扰三姐闭关潜修这么小的事儿了。
她转头向两人看去,道:“看来要破门了。”
梅问情不置可否,贺离恨则是将蛇刀从木鞘中抽出,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刀柄,面目平静道:“好。”
胡云秀凝聚起一身道行,天际顷刻化为黑灰色,浓郁的妖气形成一个旋涡,她抬手按在沉重山门上,这道宏大古朴、重过万钧的门却丝毫不动。
胡云秀见状,额头上青筋直冒,身后的数条狐尾都炸起,磅礴的妖气冲击过去,这道巨门才仿佛错觉般地微微颤动,似乎偏移着被推动了一点点,正当她难以蓄力时,一股精纯魔气从身后涌入,与她不相上下的力量冲入眼前,猛地推开了这道门。
巨门发出重重地一声摩擦,这响动分明只是跟地面发出,却如同雷霆般在耳畔响动,整个山都跟着爆发出剧烈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鼓膜。
门向内偏移,露出昏暗的内里,以及一条纤细的缝。
里面没有任何光源。就在胡云秀上前要推得更开,迈进去时,从这条缝隙里流淌出深绿色的液体。
这些液体肮脏污秽,深绿得趋近于发黑。深绿液体淌在地面上时,整个地表都被腐蚀掉一层,灼出一道深深的坑洞。
胡云秀急忙往后退,但还是让绿液喷溅上了衣裙,她的衣衫被液体灼出一个窟窿,伴随着烧焦和腐烂的味道。
这些液体越流越多,被贺离恨运起心法抵挡在外,在避开三人向其他的方向涌去,几乎汇合成一道可怖的幽绿小溪。
贺离恨一身魔气绕体,抵御之术精纯不破,他上前几步,将那道纤细的缝打开,强烈的魔气冲击撬动了已被推开的巨门,让它重重地向两侧偏去——
轰!
开门之声犹如雷鸣。
在轰隆作响,整座山跟着回震的开门声中,外界的光线投入到了门内,映照出一片起伏着的血肉。
一大坨……也可以说是一大滩,涌动着的血肉堆成了小山,此起彼伏地活动着,皮肤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皮肤下仿佛有什么活物一样向外戳弄,除此之外,分辨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躯干,更别提鼻子眼睛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