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了薄薄的一层,在墨色的发间。
在两人的呼吸交错之间,这层雪慢慢地融化,湿润青丝。温热的泪水跟冰冷空气形成悬殊反差,梅问情静静地拥着他,听到隐忍的、快要碎落一地的泣音。
“好贺郎,”她轻声道,“你都要把我的心哭碎了。”
贺离恨在她怀中动了动,片刻后止住眼泪,他抬起头望着梅问情,两人四目相对。
他眼角红润一片,睫羽湿着粘在一起,墨眉衬着这双明亮如星的眼,唇间血色很淡,半晌才唤道:“梅问情。”
“嗯。”她应答,“怎么了?”
贺离恨握住她的手,明明在寒意肆虐的初冬里,这只手的手心竟还是热的,他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指,将她带到自己的衣领间,牵着她解开了领口上的玉扣。
他眼眶泛红,指节却绷得苍白:“你要了我吧。”
梅问情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她就算猜到了一二分,也无法笃定对方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迟疑了一下:“在这里?”
其实不该同意的,人在受到刺激时心情大起大落,往往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冲动之事。但梅问情怕自己若是拖延、拒绝,会让贺离恨更加伤心,故而也就有些说不出口。
“嗯。”他道,“……没关系,被看到也没关系。”
在棺材铺的院子里,院门迎客半开,寿宁镇虽然没有多少人,但也并非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这铺子地段又好,还是有几率被人发现的。
这还在其次,外头也实在不暖和,更别说宽衣解带了。
贺离恨却好似全然忘却这些,他牵着梅问情的手解开了腰间的束带,香囊、络子、平安扣,叮当地坠落在地。他衣衫散乱,上面甚至还有凝涸的血迹,甜腥犹在,这满身的杀意还未被飞雪洗净,就要剥落外壳,露出柔软的芯子。
梅问情无法拒绝,可也不想趁人之危,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守规矩了,何况这地方实在冷,并不合适,便将手贴到他的腰间,只说:“天地为席,这雪要是不停,就将我们埋了吧。”
她的手比冬日的空气还凉上一分。
贺离恨抖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梅问情其实是很不能御寒的,他脑海里快要烧透了的荒唐渴望全被这冰一样的指节冻住了。他按住对方的手,转过来放在自己的怀中:“你的手炉没炭了?”
梅问情这时候反而道:“不妨事,贺郎盛情邀请,我怎么好拒绝?”
贺离恨拢了一下衣襟,皱着眉将她从上到下审视一遍,给她整理了一些微散乱的披风领口,低低地道:“……什么盛情邀请,简直是不知廉耻。”
他自嘲般地说了一句,然后将她的手焐热,才重新系起腰带,连配饰也没怎么弄好,只随意挂回,便不再提那件事,拉着她走进铺子里,将里面燃烧殆尽的炉子重新点燃。
两人坐在门前,膝下是刚生起来的炉子,外面的一层飘雪覆盖住了斑斑血迹,连沉重的血腥味也掩埋在了雪下。
梅问情在火炉上放了一个盛着雪水的铜壶,过了片刻,里面传来雪沸之声。
“好点了吗?”贺离恨问。
“自然好多了。”梅问情点头,而后又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眯眯地道,“我一个女子,哪有那么娇气吃不得了苦,看把你操心的。”
贺离恨半晌没个动静,他望着飘落的雪花,良久才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博古通今,无一不晓,就算不是我,换了别的男人,也会倾心你的。”
梅问情想起两人刚认识不久时,那个充满警惕的贺少侠还对她颇为不满。
“我刚刚……”他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梅问情注视着他道,“只是可叹这地方不好,若是在香闺软榻上,这坐怀不乱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贺离恨听得想笑,他知道对方很多事都只是嘴上说说,要是真这么贪花好色,那早就轮不到他坐在这儿与梅问情促膝而谈了。
“也就是你了。”贺离恨轻轻地道,“世人连白渊白小公子的那些举动都觉得离经叛道、有损清誉,若如我一般,恐怕免不了要看轻。”
梅问情道:“你觉得我会吗?”
“你不会。”
铜炉里的沸腾之声渐渐明显起来,咕咚咕咚的热水,炭火绕膝的暖意,贺离恨情绪渐定,可望着她的双眼,却仍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若我们都是凡人就好了。”
就像“贺小公子”跟“瑞王”一样。
梅问情低声道:“凡人也有许多不得已,而你心有抱负、向往大道,不放弃自己的前程和信念,都是应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他想,要是自己得证造化,将未报之仇报尽、未了结的恩怨尽数了解,那时再回到凡间,是否能达成所愿,跟她修百年……不,千年、万年、万世之好。
壶中的水沸腾着,白雾缭绕,梅问情与他看了会儿雪,才见有一老妇人身影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正是土地程秀冰。
程秀冰踏入棺材铺的院子,发觉竟然无人阻拦,大喜过望,因为飞雪掩埋,她没有看到那股血流遍地的残酷之景。
她来到两人面前,见到屋里那个碎掉的木偶之后,更是老泪纵横,对着两人几乎屈膝下拜,然而还没跪下来,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劝阻住了,不得不起身。
程秀冰道:“多谢两位真仙相助!寿宁镇余下的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梅问情伸手烤火,道:“这镇子也不剩什么人,还是赶紧迁往他处吧。再往北就是战乱之地,成了气候的鬼物横行无忌,又没有朝廷看管,恐怕不得安宁。”
程秀冰连连称是,然后伛偻着身躯从怀里拿出放着天寿莲的锦盒,将之奉上。
梅问情信手接过,又跟程秀冰唠了唠家常,从她嘴里得知了不少情报,又好奇问道:“你们这类土地守护一方,没有供奉恐怕不行,但北方层峦叠嶂,应该是山神出没的好地方,怎么一路过来,也见不到什么山神?”
程秀冰叹道:“域外大多是仙家的地盘,山神山神,也要山中没有旁的神仙才能说得算,仙家们的洞府修筑在山中,根本没有山神说话的份儿。”
“如今的仙家神堂是谁作主?”
“回天仙娘娘,如今是胡老太姑和黑娘娘作主,因为胡三太奶避世修行,所以……”
这话她在蝎娘娘嘴里也曾听闻,胡三太奶胡天花,在仙家之中极为出名,曾经庇佑十几代人、传下数百年,只不过近三十年已不出世了。
“多谢你。”梅问情温和道,“我们要从域外之地经过,以他的体质,总归会遇上一些小玩意儿,到时候惊动了仙家,多少还是要去认认脸、讨个门路的。”
程秀冰道:“正是正是,从北方域外,没有不拜会仙家的。您这位小郎君……”
她睁大双眼,对着贺离恨望了望。此前她只跟梅问情交涉,也以为这些事大多都是梅问情办成的,并不敢多看贺离恨,这时候一观,才猛地发觉他身具不凡道体,虽然残败伤重,但依旧香气诱人,宛如灵丹妙药在前。
这样的绝妙之物,若是能吃掉……不,若是那些山精野怪能吃上一口,抵得过食人千百,要知道大肆吃人的妖魔鬼物,可是会被司天监巡逻使清理掉的。
“小郎君这、这这……”程秀冰结巴了一下。
“啧,没点眼力。”梅问情倒了一盏温热的水,慢条斯理道,“再看看。”
土地奶奶便又疑惑望去,撇下这浓浓诱惑之外,她仔细端详,才逐渐看出他身上的扑面血气,那股凛冽的寒意如一柄出鞘之锋,几乎刺目。
程秀冰连忙收回视线,道:“小郎君实在厉害!别说这个邪祟了,道上的妖魔鬼怪轻易都奈何不得他!”
“对吧,”梅问情笑了笑,隐隐炫耀似的,“有了土地的这株天寿莲,贺郎还会更厉害,我们去给仙家拜山,不是为了能得神堂的一二庇护,而是让仙家们收敛儿孙,免得遇上拎不清的,打了小的来老的,两方难堪。”
程秀冰抹了把汗,心说你口中的哪一个,都是老妇惹不起的人物,顺着道:“只是有一样要提醒娘子,胡老太姑有一个子孙,是只三尾白狐,很是好色,平生最爱有姿色的儿郎,因背靠老太姑,所以常常放肆,两位还是避开她那路得好。”
“三尾白狐?”梅问情摩挲着下巴思考。
一直默不作声的贺离恨忽然抬头:“给你做个狐皮围脖最好。”
程秀冰大惊失色,没想到这小郎君一开口,就是如此天塌般的言论,她忙道:“郎君杀她,只是手到擒来,可胡老太姑统领北方域外仙家,首屈一指!决计惹不得啊!”
梅问情眉眼带笑,也意思意思地劝了一下:“是啊是啊。惹不得啊。”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奇哉怪也,梅先生神通广大,还有你惹不起的人。”
这孩子学坏了,还吹捧起她来了。梅问情也不想想是谁教的,顺理成章道:“我也不缺什么狐皮围脖,只是架不住郎君好心,非要给我。咱们大人大量,就放她一马。”
正在此刻,程秀冰心中大为宽慰:“那三尾白狐奉命守着老太姑的灵田,一身宝物护体,两位确实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