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亚直起身子,忽然抬手,食指抵在眼睑往下拖了拖,舌头一伸,做了个奇怪的鬼脸:
“要努力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啊,做了不一定成功,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笨笨。”
说完这句话,伽亚拉开大门疾速跑了出去。
身后是哈尼焦急地呼唤声,可是自己已经不能再回头了,从他踏入混沌离开神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依然可以对着亚尼斯微笑,也依然可以从容地拥抱他,对他的敬仰和喜欢也不会消减半分,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基于亲情的基础上,和爱情无关。
灰白色的灰烬还在洋洋洒洒下落,整座伊维尔城都埋没在灰烬的海洋中。道路两旁的店铺早已人去楼空,广告牌破索索悬挂在门头,吱吱呀呀。
约到城市中心反倒越荒凉,有钱人兴许早已怒砸重金离开了这里,街道空荡荡的,只偶尔能看到几个流浪汉卧在那里,嘴里还嘟嘟哝哝说着什么。
伽亚掏了掏口袋,掏出仅剩的唯一一块小面包。
拿在手中掂了掂,犹豫了下,还是慢慢走向一个流浪汉,将面包轻轻放在他面前,并且诚心为他祷告:
“希望神上保佑你。”
流浪汉颤巍巍抬起头,浑浊的瞳孔映照出伽亚怯生生的身影。
他嗤笑一声,摇摇头,干裂的嘴唇恶狠狠挤出:
“保佑?我更希望,那个家伙赶紧去死。”
伽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天真地反问“那个家伙是谁”。
流浪汉忽然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皲裂干枯的双手猛地抓住伽亚的衣领。
他很瘦,轻而易举便被流浪汉举了起来。
“做什么,放我下来!”伽亚只觉呼吸一滞,强烈的恐惧感瞬间涌上,他扑腾着双腿,两只手使劲扯着流浪汉的手指试图解救自己。
“达克尼斯!那个该死的又一无是处的家伙!你们这些混蛋天使怎么还不来将他带走,最好把他扔得远远的,拔掉他的翅膀,让他这辈子都在那肮脏的地方孤独终老!”
伽亚慢慢放弃了挣扎,脸上被这流浪汉抹得脏兮兮,但这恐怕是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情,倔强的、眼眶泛着红,还在努力隐忍的表情。
“废物一样的天使。”流浪汉松开手,伽亚瞬间如枯叶般坠落在地。
他爬起来,使劲擦了把脸上的灰:“虽然你这样说他,但我还是祝你!永远健康快乐。”
诅咒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尽管孩子气得浑身都在抖。
只是有些事,当时是就那么算了,可回过头再去想,越想越难过。
伽亚像上次一样,紧紧贴着墙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显眼,但是这一路,还是不免碰到些觉得反正活不成了,临死前找找乐子的闲人。
但更多的,还是对达克尼斯心怀怨恨的人,就像他们明知道瘟疫的爆发和达克尼斯并无任何关系,只是长久以来的折磨以及长期处于这种极不平衡的压迫下,心绪就变得怪异起来,急需找一个发泄口来平复心态。
所以达克尼斯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
甚至那些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也有样学样,跟着父母一起诅咒谩骂达克尼斯,仿佛这样做瘟疫就能消失一样。
伽亚跌跌撞撞踽踽独行,一路走得极其艰难。
可当那尖尖的黑色房顶出现在视线中时,雀跃又涌上了心头。
他擦了把眼睛,一溜小跑来到城堡门前,开始是轻轻地敲。
但敲了许久也没人回应他,他加大一点力道,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一瞬间,不安感油然而生,在这样的城市这种情况下忽然失踪是件很恐怖的事,他甚至有上万种最差的结果。
伽亚立马抬手使劲推着大门,身体整个顶在大门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最后连脑袋也不闲着,大门终于开启了一道小缝。
漆黑透出门缝,飘出腐朽的味道。一如上次离开时一样,幽黑狭长的走廊,伸手不见五指,里面比外面还冷,冻得伽亚哆嗦两下。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上了二楼。
熟悉的卧室,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钝重的呼吸声,就像是胸腔里竖了一根刀片,随着呼吸划破了喉咙,发出嘶哑的响声。
伽亚站在门口,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一片昏暗,窗帘紧闭透不进光,却处处漫着一丝哀伤的气息。
只穿睡袍的男人静静倚靠在窗前,卷曲的黑色长发散开,细瘦的手垂在一边,苍白的像纸张。
他呼吸很轻,发出的声音却稍有些刺耳。
“伊恩先生……”伽亚握紧双手,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男人的身体明显顿了下,他努力支起身体,慢慢回过头。
漆黑的瞳孔骤然紧缩,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看起来好像生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脖颈处已经出现了一块块的黑斑,乌青的血管像蛛网爬满全身。
“伊恩先生!你怎么了!”伽亚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奔向他而去。
“别过来,出去。”
只是刚跑到半道,便被对方冷冷的声音喝止住脚步。
伽亚瞳孔发颤,想上前,但对方看起来好像并不欢迎自己。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
“跟你没关系。”伊恩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借助椅子扶手勉强支撑。
一句“跟你没关系”足以浇灭所有热情,但伽亚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有关系,因为自己始终还欠他一次救命之恩。
看到伊恩病恹恹仿佛随时有可能消失的模样,又想到那些人对他不理解的谩骂和诅咒,一直在很努力的端着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傻的伽亚,终于被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瘪着嘴,嘴唇抿成波浪线,稀淡的眉毛紧紧蹙成一团,晶莹在眼底翻滚。
“我说让你出去,听不懂么。”见伽亚一动不动,对方似乎彻底没了耐心。
他随手抓起一旁的花瓶,随着他无力的动作,花瓶也只是低低的被甩了出去,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后停在了伽亚的脚边。
“你被感染了么?”伽亚依然无动于衷,他抬起脚,一步步逼近这个被病重折磨到甚至无法站起来的男人。
“是,所以不想死就走远一点。”伊恩面前支撑着椅子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脚底像是行走于刀刃上,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但对他本身来说却并无多大感觉。
他伸出手,想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赶出去。
“啪!”骨瘦如柴的手指在半空微微蜷缩了下,随即擦过伽亚的脸边,他的身体便如落叶般无力倾倒。
“伊恩先生!”伽亚伸手扶住他,让对方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尽管他的双腿被压的一度弯曲。
“你赶我走,是因为不想我也被感染,而不是真的讨厌我对吧。”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伊恩推开伽亚,一只手面前支撑着墙壁,目光移开不去看他:“不要自作多情,也别把我想得太好,你对我来说就是个可以助我逃出结界的工……”
“可是你没有实体。”第一次,伽亚毫不留情打断了伊恩。
他不在乎伊恩到底要对自己进行怎样的言语羞辱,他只是想求证。
但在听到这句话后,伊恩的表情明显变了,错愕一瞬即逝,像是被知道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他甚至都不敢直视伽亚的眼睛。
“他们都说,瘟疫病毒只会寄生在实体上,你说过你不会感受到疼痛,现在为什么却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他开始还担心伊恩会不会也受到瘟疫的牵连,但转念一想,没有实体的人怎么可能感染上这种只能寄宿在实体上的病毒,况且他拼了命的、甚至不惜与神界对抗也要改变命运,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被一场病毒夺去希望。
伽亚捏紧手:“因为你在试图吸收伊维尔城中患者的病症,把这场瘟疫全部吸收进自己的身体内,尽管……”
说话间,眼泪掉了下来。
“尽管他们那样辱骂你,诅咒你,也尽管这件事根本和你无关。”
伊恩慢慢垂下手,苍白皮肤上遍布的黑斑也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化成气体,然后在空气中消散。
原来伊恩就是这样不断吸收他人的病痛,然后借着自身的神力驱散病毒。他缓缓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十分疲惫,连支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伽亚走过去,蹲下身子,和伊恩相比略显稚嫩的小手轻轻附在他的手背上,眼中是细碎的星光:“我可以帮你分担么?”
伊恩抽回手,摇摇头。
这种病痛对他来说尚且可以忍耐,但如果是伽亚,兴许连命都要搭进去。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伊恩抬起眼,语气明显弱了三分。
“误打误撞。”伽亚诚实道。
看着眼前这个男孩脏兮兮的小脸乱糟糟的头发,以及不知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折腾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伊恩终于抬起手,指尖轻轻抚摸着伽亚毛茸茸的发梢。
他苍白的只剩漆黑的眼珠,看向伽亚的时候眸子里意外多了些许水光。
“嘭嘭——嘭嘭——”伽亚突然觉得心里好像乱了节奏。
“嘭嘭——嘭嘭——”心跳声在这寂静的房间内如雷贯耳。
伽亚知道伊恩容貌堪称绝色,毕竟他拥有和神上一模一样的脸,可面对神上时,自己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
胸腔里鼓胀得厉害,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很想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奇怪。
干脆,伽亚脑袋一歪,直直歪进伊恩怀中,脸埋在他的怀里,双手紧张地攥成一团。
“怎么了。”伊恩被这孩子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很是疑惑。
伽亚思忖良久,慢慢抬起一只拳头,弹出食指。
纤细的指尖上有一道细小的血红划痕,不知是在哪里蹭伤的。
“痛痛……”他埋在伊恩怀中,含糊不清道。
伊恩望着那根手指,眼睛轻眨了下,似乎在沉思,也看得出他的介怀。
但他还是捏过那根可爱的小手指,轻轻摩挲着。
血痕一点点变浅,直至消失。
“还有哪里痛。”
伽亚慢慢抬起头,流过不知多少泪水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眼睛也痛。”
伊恩轻轻抚摸着他氲红的眼角,淡色的眼眸只映照出自己一人的身影。
“现在呢,还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