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温泉仍在营业中。
还是南家独一无二大小姐的时候,南舒雨也算各种酒店、沙龙、餐厅的财富密码。出人意料,尽管她很容易拉仇恨,却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成为潮流风向标,由此可见人性本贱,总有人一边骂她一边模仿她。她拥有一种独特的号召力,外加不分高低贵贱的挑剔,不论是否知名,只要对自家服务水准有信心,向南舒雨发出邀请函,一旦被翻牌,就必定能迎来命运的改变——要么被南舒雨称赞,得到接下来至少两年内源源不绝的预约和客源,要么眼睁睁看着南舒雨翻白眼离去,从此落到众人唾弃的结局。通俗一点说,她就是大众点评的超级vip,评论后会被自动永久置顶,联动其他平台同步广告那种。
然而今日,南舒雨来泡温泉却是拼的团。
不呼朋引伴不是为了体面,单纯缘于她就爱独来独往。南舒雨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团购价能省下往返交通费,提早来能不和别人共用,并且洗第一波,约等于是包场。要不是一下变成假千金,她估计也想不到,自己在轻奢生活上能有这么高的天赋。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小插曲。
南舒雨问服务员:“为什么从这个池到那个池去的路途中没人替我拿衣服?”
服务员说:“您看一下,这是单独服务的价格——”
南舒雨果断回绝:“我自己拿。”
泡了温泉,浑身舒畅,还种草了便宜又大功率的吹风机。南舒雨突然想到什么,临时掏出笔记本,在化妆台做记录,结果碰上洗澡的阿姨军团。好几个大妈嗓门洪亮,唱着歌来洗温泉,看到她,觉得漂亮也不避讳,索性盯着看。南舒雨对上目光,同样不懂退缩地看回去。阿姨直接说:“你长得真漂亮啊。”
南舒雨心情好了不止一倍,得意地点点头:“新年好,你很有眼光。”
她回去大伯家,不为别的,因为早晨走时遇上大伯母。大伯母说中午他们小区会打年糕吃。闻言南舒雨态度突变,从一开始的“明年再见,今年就别见了”变成“什么年糕?好不好吃?”然而,刚到楼下,她先看到的不是石捣臼或捣年糕的人,而是瞿念。
他上身是这一年流行的天然马海毛,戴墨镜,宽肩窄腰,隔着老远也能猜到喷了古龙水,显眼又刺鼻。
自恋如南舒雨,当然不可能误认为这是巧遇,走过去时直截了当问:“来找我干嘛?你怎么知道这里?”刚问完就想起来,几个钟头前自己才更新过社交动态,拍了一张她和堂妹的合影,搭配地理位置定位和文案:“glamorous!”
南舒雨邀请瞿念去楼上坐,邀请方式是直接转身:“跟我来。”随手一甩的长发还打到了他的脸。
瞿念手足无措,捂着脸跟上前,原本只想来当面说声“新年好”,根本没想到进度飞速,直接快进到见家长。
“这是我堂妹,你叫什么来着?”南舒雨的介绍毫无感情,十分敷衍,“算了还是别说了,梁小娜。这是我大伯母,很懂养生。这是我奶奶,她不会认识你的。这是我姑妈,她教我建了微博,我以前那个都是助理帮忙发,我连密码都不知道。这是我大伯父,他有高血脂,但他昨天还吃了三块猪蹄和羊肾汤。”
亲戚就是不管怎么奇葩都无法轻易断绝往来的关系。除大伯父脸色铁青以外,其他人都很热情地包围了瞿念。
“你长得有点像那个台剧里的赛车手……”至今还顶着南舒雨化的妆的堂妹说。
“留下来吃饭吧?”大伯母把去楼下盛的年糕送过来,“你能吃辣吗?”
姑妈最会抓重点:“你是小雨的男朋友吗?哦哟!你比小雨小几岁?身份证带了没有?”
别看瞿念往常拽得二五八万,遭遇这样的狂轰滥炸,一时间也难以抵挡,虽然没到支支吾吾的地步,但也还是从令如流掏出身份证,有什么答什么:“不知道你说的谁。不吃辣。不是,我不知道她多大。”
“还不是啊!”姑妈故意吆喝,普通话不标准,回头问才来这个家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南舒雨,“怎么不处了试试呢?”
显而易见,针对一些提问,南舒雨的排斥程度纯属因人而异。姑妈问她这档子事,她就完全没关系:“不喜欢他这个型。”
姑妈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家这么喜欢你,你这太伤人家心了吧!”
南舒雨居然冷笑。自以为是是个坏习惯,可放在南舒雨身上,那就仅仅只是一种个性而已。她说:“喜欢我不是当然的嘛。”
南舒雨尝了块年糕,难吃,于是毫不留情地吐掉。她起身出去,边看手机边乘电梯下楼。罗根·保罗新拍的视频夺走注意力,她走出小区,扬长而去,完全把瞿念还在自己大伯家这件事抛在脑后。
一辆车稳稳当当地跟在她身后。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她很快就留意到。
南舒雨索性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不算生面孔。是聂经平在华合作过的一位律师朋友,他们也共进过晚餐。南舒雨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她坐上去。
双门双座,车还不错,特别是流线和引人注目、满足个人爱好的排气声。南舒雨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喜爱,因为她和学法律的人都不太合得来。
送到她家楼下,一面之缘的好友率先下了车,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南舒雨双脚并拢,旋转身体,同时触地才轻巧地起立。她没想展现魅力,于是干脆利落说了再见。对方却不着急让开,反倒胜券在握似的等着她。
“干嘛?”她问。
他把车钥匙扔过来,她接住了。他说:“三百多升的后备箱,里面的东西也归你。保险买好了,不至于连上牌照的钱都没有吧?”
她分明已经笑起来,嘴上却不饶人:“有毛病?就这么给我一辆车,停哪儿啊?”
“他买了那边那间咖啡厅,在拆了,会腾给你停车。”男人后退,“不聊了,我叫的网约车到了。”
南舒雨痛快到不自觉改变行走时双臂移动的弧度,伸手去摸引擎盖。这一天回家,她带了后备箱里那只毛绒玩具。爸爸妈妈都在卧室里,隐约能听见视频电话中夹杂着电子声响的交谈声。她不以为意,径自回到卧室。
有录音功能的儿童公仔,骗小孩的玩意儿,她看着那只蠢笨的玩偶,懒散地坐在椅子上,随意地快速按压。
她在聂经平的声音里舒展四肢,放松了肩膀与小腹。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死水表面转圈的一叶小船,涟漪从诞生到消失,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很容易想象他录音时的模样,一定面无表情,八成眼神放空。
他说:“舒雨,其实我讨厌看你睡着的脸。因为会想到你死了的样子。”
她明知道他听不到,却还是阂着眼回答:“我又不会死。”
他说:“你把萨冈的书插在我书架上,我读了。她写‘我的生命是一种缓慢而没有音乐的眩晕’。我大部分时候的感觉就是这样。和你在一起是小部分时间。”
她睁开了眼,笑得有点疲倦、怜悯和无奈,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肉麻,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她又按了一下,里面是不清晰的嗡鸣,不再有储存的话语。南舒雨连续按了几次,终于把它抛到一边,慢条斯理地卸妆。她习惯自己精致的扮相,对于妆容底下的五官感到陌生。富有像是一场镀金的噩梦,正呆滞地望着镜子出神,角落里传来声音。
“你也觉得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吗?”那是录音,却不偏不倚击中她的猜想与同情。聂经平在说话,毛绒玩具在复述,“对,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