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一行人混在人群中, 将定远侯府全家久别重逢的激动感怀,与围观百姓的群情鼎沸都纳入眼中。
拂绿、揽霞与巧姑三人均是眼泪汪汪,在旁人情绪的感染下,一起高呼“定远侯威武”!谁都不曾发现, 谢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她环顾四周, 将一张张欢欣兴奋的脸看得清晰。他们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有美有丑……他们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真心实意地认为, 定远侯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定远侯府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赞美声。
他们里,有多少人在定远侯府被污蔑时, 便轻易地倒戈相向?曾经说过多少赞美称誉, 往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脏语。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百姓们天真淳朴,容易被有心人引导煽动。对于他们来说,今日为其欢呼呐喊,明日对其唾骂无耻,都是闲暇时充沛的情绪发泄。哪怕来日得知事实真相,至多一刻钟的懊悔, 他们便又能火速加入正义的一方,以凛然的态度, 占据道德制高点,指责他人的愚昧恶毒。
全然忘记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佛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yín ;不饮酒;不妄语。1
不妄恶语, 不妄诳语。
生而为人, 漫漫修行, 又有几人能修得真身。
谢渺收回视线,又缓慢地落在定远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她只听闻定远侯的英勇事迹,如今见了面,才知何为挺拔勇猛,气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战并没有在他身上遗留下暴戾,反而沉淀出一种浑厚无双的强韧。他双鬓泛白,眼中蓄着内敛却锐利的光,硬朗的脸庞有着岁月拂过的沧桑,更多却是时间馈赠的沉稳。
再观定远侯世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爽朗,神采飞扬,正是壮志凌云的大好年岁。
而周念南潇洒倜傥,定远侯夫人姝色绝丽,一家子人站在一块,当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光彩耀人。
谢渺想,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圣人,不然重生回来,她定要绞尽脑汁帮助所有人改变悲剧。可她太懒,只想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唯独定远侯府,忠烈却惨遭灭门的定远侯府……
忠义之门,当有好报。
拂绿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样是给二公子的信,这回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递到兵部主事范元正手里。
范元正下衙回到家中,刚换下官服,便听管家敲门,声称下午有封信送到府里,指明请他转交给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范元正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惊。
他是崔慕礼在国子监的前辈,崔慕礼出身矜贵,天资过人,才学出众。而他家世相对普通,平日循规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远,谁都想不到,他们私底下会有来往,且范元正已默默替崔慕礼做事已久。
是谁发现了他与崔慕礼之间的交往?
范元正心下忐忑,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急匆匆地骑马赶往崔府,自小门进入,由仆人领着往崔慕礼的书房而去。
书桌后,崔慕礼身浅绯色圆领官服,腰束金带,俊容怠意未褪,似乎刚回到府里。
范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没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礼抬手请他落座,客气道:“坐。”
范正元掀袍坐到他对面,急不可耐地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崔慕礼与范正元相识多年,何时见过他如此急躁的样子?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猜测,面上却从容不迫,问道:“用过晚膳没?”
范正元从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脸颊边的汗,“不曾。”
“有什么事,待用过膳后再说。”
范正元哑然,但见崔慕礼泰然自若的样子,不免亦找回几分镇定。
崔府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葫芦鸭、绣球干贝、五彩牛柳、山珍刺龙芽、蝴蝶虾卷、五彩时蔬,还有一道时菌豆腐汤。
味道自是鲜美透顶。
用过膳,乔木奉上两杯雨前龙井,范正元悠悠品茶,发出一声满足叹喟:“慕礼真是好品味。”
崔慕礼笑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均是沾了祖辈光荫。”
范正元打趣:“能投得富贵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桩。”说完又脸色一正,严肃道:“你与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觉。”
“哦?”崔慕礼依旧平静,“此话从何说起。”
范正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转交与你。”
信。
崔慕礼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接过信封,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禀告,说是一名中年男子送来的,我叫人查过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名卖货郎,声称有名少年用二十个铜板托他送的信。”
似曾相识的套路。
崔慕礼展开略有褶皱的信封,不出意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范正元问:“我既已暴露,由我经手的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不如……”
崔慕礼道:“你不必多虑,暂且安心。”
范正元讶异,“此话何解?”
崔慕礼思忖几许,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无需着急,有任何异动我会第一时间传信与你。”
范正元见崔慕礼镇定自如,心里不免泛起嘀咕: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压顶都面不改色的模样,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自己:明明比他虚长三岁,遇到事却自乱阵脚,当真是汗颜,汗颜呐!
范正元走后,书房寂静无声。唯有烛芯燃烧时,间或发出的“荜拨”声,点破一室安宁。
棱窗余缝,西风透过,烛光轻晃。投映在崔慕礼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脸庞,长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阴影。
他拆开信封,取出薄薄信纸。
上书八字: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此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