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飞舟的起飞阶段原本就是最艰难的阶段,在比前半夜加剧不知多少倍的狂风中,一群舟队就像挤在不断变小的缝隙里,竭尽全力想要挣出去的鸟。一次一次努力冲击,又一次一次被风压回来。
舟船上,家主们大吼着下达命令,驾驶飞舟和木鸢的修士们,死命地将晶石提供的能源不要钱地运转到极致。高负荷下,扶风翼发出危险的金属扭曲,木头开裂声,但谁也管不上那么多了,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冲出大裂谷。
不,已经不能说是大裂谷了。
冰河两岸的平地被吞没,裂谷变得又窄又深。
它还在合拢!合拢!合拢!合拢!
被十一高门世家压在下边的小家族们,要么没有机会往外冲,要么试图从边沿飞上去的时候,一头撞在陡峭坚硬的崖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大裂谷彻底合拢,地面只剩下积雪的起伏。
十一高门世家根本不去管小世家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鸢。在精良的铸造工艺,雄厚的能源供应,经验丰富的鸢师下,家主们以及子弟们乘坐的飞舟,接二连三冲出雪风的封锁,冲出雪幔似的狂风后,谁也不敢停留,全发了疯似的往高处拔升.
风!
新的狂风从高空压下。
一架刚刚挣脱死亡的木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整个查玛北部的地理剧变,就看到眼前掠过一道赤焰般的红影。
——那是他最后看见的色彩。
轰隆。
被击毁单侧扶风翼的沈家木鸢失去平衡,一头撞在一艘巨型飞舟上,撞得飞舟舟身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
“那是……那是……红鸢!”
另外一边的一架木鸢鸢师却看清了袭击者的身影——十年前,横空出世,掠过整个人间的红鸢,破开雪雾,展开双翼,只一个照面,就击落两架……不,三架……惊愕的鸢师来不及再数,因为下一刻那架红鸢就朝他掠了过来。
无比优美的进攻方式。
世家、鸢师、天工府对红鸢的执迷没有错,它就是最适合投入战场的木鸢,它现身天空的瞬间,就是苍鹰对凡鸟展开杀戮。与他们在风雪中的艰难摇晃截然相反,它简直是在乘风起舞,死亡之舞!
坠向大地的瞬间,红鸢自窗舷外掠过,鸢师下意识想去对方的驾驶者是什么人。
对方的速度太快,鸢师没能看清,只看见昏暗与炽火中,一抹亮红流光。
推杆,拉杆,侧转,旋转,拔升,俯冲……一个接一个,近乎极限的驾驶动作,红鸢自平流层俯冲而下的时候,速度拔升到许则勒、阿玛沁等人清晰地听到空气爆裂的锐利声响。当初在圣雪山,还需要阿玛沁和许则勒的配合。
如今,携裹狂风的力量,仇薄灯独自一个人,便彻底主导整个天空的战场。
风是他的弓,他的弦,他的箭。
他在收割。
干脆利落地收割。
十年前,它飞过十二洲的大地,催化一轮轮新的战火。十年后,它再次出现,来亲手终结自己引发的罪恶。
红鸢再次俯冲而下。
它身后带着长长的、绚烂的排影。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猛禽紧随它而来,如万鸟尾随它们首领。
漫天羽翼,漫天唳鸣。
圣雪山神鸟道的鸟群随红鸢一起发动进攻。神鸟比不上木鸢和飞舟庞大,但它们在暴风雪中更加灵活也更加灵敏。它们扑到木鸢和飞舟上,以精钢般的利爪、鸟喙凶狠地啄、抓、拽掉一个又一个精密的零件。
哪怕圣雪山的神鸟再通人性,也不该知道哪些零件最为关键,最为容易被破坏。
——除非存在一个世上最了解飞舟的人,教导过它们。
沈雒岳一记剑诀,劈开密密麻麻的秃鹫群,但它们散开后,又迅速围拢,如同落到腐尸上的苍蝇,密密麻麻,落到木头上。笃笃笃的叩击声,抓挠声,听得飞舟和木鸢内的人,人人胆战心惊。
飞舟与木鸢接二连三砸向地面,不安与恐惧让舟群四下散开!
“降落!”混乱中,薛湘城运气,声音突破狂风和羽翼声,传到所有人耳中,“诸位!全飞到平原上!聚集起来降落!”
家主们反应过来,立刻纷纷竭力收拢自己家主的舟队,向雪潮最为和缓的平原飞去。天崩地裂,山石合拢的力量,如此恐怖,决计不可能在短时间发动第二次,眼下,在鸟群数以万计的袭击下,刚刚发生过地拢的大地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反击地!
一艘接一艘的飞舟与木鸢,降落地面,巍峨如城堡的巨舟此时真就结成一个巨大的堡垒。
“结阵——”
在薛湘城与家主们的嘶吼下,修士们如梦初醒,全力将灵气灌注到舟身的法阵。
巨大的结界展开,将数以万计的猛禽狂潮抵挡在外。紧接着,结界上符文流转、汇聚。下一刻,被压着打到现在的世家们不约而同,启动阵法,发动反击。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反应。
红鸢冲天而起,神鸟追随其后,拉出绚烂的火影,仿佛太古图腾的凤凰在天空中重现,万千华鸟组成它璀璨的尾羽。
目睹那一架相隔十年再次出现的红鸢率神鸟群拔升到高空,避开反击后,所有家主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即就是狂潮般的暴怒——那架红鸢到底是谁?整场短暂的空战中,几乎八成以上的仿红鸢,全被它击落了!
这简直就是一记重得不能再重的耳光。
冰冷地嘲笑他们这么多年的苦苦营造,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品!
“等风平息一点,”幽洲清潭陆氏家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立刻派木鸢冲出封锁线,让所有停留在外面的,全都进雪原!我要将这些鸟全打下来烤成肉炭!”
如果说以前,世家大族还有找到红鸢鸢师招揽他的心思,那么现在就只剩找出他,将他碎尸万段,以血洗耻辱的暴怒。
名门的倨傲,世家的自负,容不下这样的侮辱。他们盘踞在人间顶端已久,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都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和走狗,以血脉家族为纽带,联系起来的是一个个叱咤一方的战争机器。
但在雪域之外,无往不利的战争机器,却在苍白的雪原中受到有生以来最惨重的损伤。
修士们将一枚枚刚刚挖掘出来不久的雪晶填进飞舟的核心,为阵法的运转提供充足的能量。红鸢率领神鸟,在高空盘旋,压制。飞舟无法冲破红鸢和神鸟群的封锁撤离雪原,红鸢和神鸟群也无法冲破阵法的防御,再次破坏。
双方陷入僵持。
但只要等到明天,后备舟队抵达,局势就能再次倾斜到世家这边。
他们只需要防御一个晚上。
疾风在高空穿行,唳鸣不绝,修士们在舟群聚集起的堡垒中稍稍放心了一些。然而就在此时,大地就开始再次隐隐颤抖。所有人面色大变,以为又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地壳剧变爆发,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指着南面,大喊:
“那、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面未散尽的雪尘中,隐隐出现一道道庞大的轮廓……不!不仅仅是南面!南面、东面!北面……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几十丈高的雪潮滚动,平推,白茫中浮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黑影。
咚、咚、咚。
伴随着沉重如地面鼓动的闷响,黑影奔袭而来。
修士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披着厚厚的、战袍一样的深褐长毛的巨兽撕开雪雾,如太古诸神的坐骑,冲起一片片四溅的飞雪。
巨大的!威严的!凶悍的猛犸!
最前边的一只猛犸,戴着暗红的编织头饰,头饰垂缀的铃铛在急速奔跑中发出介乎于蛮野与神圣之间的清脆声响。沙尓鲁!巨大的、美丽的、温柔的沙尓鲁,它的长鼻不再笨拙地叩响木门。
它的弯牙不再是个古老的微笑,而是一柄出鞘的弯刀。
猛犸脊顶,一位年轻的男子,戴着一张镀银的鹿首面具,斜提弯弓,深黑宽袍被风雪扯动,露出苍白冷戾的腕骨。
他提弓、搭箭。
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