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层与腐叶被踩动,发出又轻又细的沙沙声。
少年依旧把脸庞贴在树干上,阳光染成淡金的眼睫微微上抬,眼眸带着黑曜石般的光泽。图勒巫师一步一步,缓慢靠近他,小心得像猎人与鹿在森林不期而遇。鹿的眼睛清亮无比,它安静注视陌生的来客。
只要流露出一丝恶意,它就会立刻逃走。
一步。
两步。
……
美丽的鹿没有逃走。
猎人捕获了它。
骨节宽大的手覆到指节纤细的手上,图勒巫师站在少年背后,把耳朵贴到树干上,和他一起,聆听生命。
……松针与松针碰撞,鳞果与鳞果相叩,枝丫与枝丫摩擦,风从最顶端的第一片树叶,吹到最下边的一根枝干。雪推着,攘着,沿着铁黑的树皮滑落……阳光转动它的角度,亲吻古树每一条龟裂的木纹……
……漆黑的根,向下,向下,挣开冻土,撞开岩石。
……古老的河,无光的地底。
……生命。
自下而上,自上而下。
湍流。
“它们在唱歌。”少年近乎呓语,“风在唱、雪在唱、树在唱……”
他的瞳孔印出松针边沿的金色亮线,莹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介于天真与神性的美丽。他就像个始终稚气,始终无知的孩子,在静谧的森林,第一次悄悄跟人分享,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若他将思绪一一付诸笔墨,定会成为东洲最大的笑话。
图勒巫师没有笑。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指,让他跟自己一根一根交错,然后一起按在树干上。猎装下,巫师脊骨处的经文唤醒少年肌肤上的经文,古老的经文流转,唤醒神秘的力量……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
——沉稳的、跳脱的、欢喜的、耐心的……
铺天盖地的洪流淹没了少年的思绪。
所有树木的生命脉搏通过图勒巫师的指尖,源源不断,传递给中原来的小少爷。一棵树就是一位性情各异的守护者。它们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进行沟通,树叶的震动频率、枝丫的蔓延方向、释放的不同气息……
喜欢松鼠的、喜欢小鸟的、喜欢豹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
他与另一个人一起化作两颗相伴生长的树,
世界错乱了,崩溃了,瓦解了。
他们脚下长出根,指尖长出叶;他们肩膀停着鸟儿,头顶撑着积雪;他们向上拥抱天空,向下亲吻大地。一年四季的风,一年四季的日和月,生长啊生长,直到最终缠绕在一起,轰然倒下。
太真切了。
真切得图勒巫师结束这场奇特的通感,拉起仇薄灯向里走,他还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迈出脚步。
——树不会动的啊!
“……阿洛,阿洛。”仇薄灯惶急地拉住他,“不能走,它们明年还要飞回来筑巢呢!阿尔叫过了,要我们把最漂亮的分叉给他留着。”
阿尔。
图勒巫师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阿尔兰说的应该是那些白颊黑雀,它们叫起来就像有谁在喊“阿尔,阿尔,阿尔呦”。
反应过来后,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忽然温柔得就像月下的天湖。
——哪怕是图勒的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圣雪山,都未必能够在萨满施展通感的时候,清晰地感知自然的影像。
“阿尔它们回来了。”
图勒巫师俯身,轻柔地环住自己的阿尔兰,指引他去看。
“它们的巢在那里。”
仇薄灯顺着他指的方向。
只见一处漂亮的高树杈上,果然搭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鸟窝。里边两只白颊黑雀,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互相梳理对方的绒羽。
他放松下来,声音轻快。
“啊……带回伴啦。”
——每一棵树都记得栖息在它们枝丫上的鸟儿。
记得所有鸟儿的仇薄灯将清丽的下颌抵在图勒巫师的手臂上,看那一对嬉戏的白颊黑雀,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男人的衣袖。图勒巫师低着头,安静地看他,看他呵出一小团一小团白雾。
“它们明年还会飞回来吧?”
“会。”
“真好啊。”仇薄灯目不转睛,“为什么人不能像棵树呢?”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清。
但图勒巫师听见了。
图勒巫师怜爱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朝那对吵吵闹闹的新婚雀鸟伸出手。它们扑棱扑棱地飞下来,落进巫师手里——它们好像一点也不怕他,明明他是个生得很高大很冷厉的人类。
巫师把绒绒的小鸟递给仇薄灯。
仇薄灯小心翼翼伸出手,捧住它们。
“阿尔!阿尔!”
刚搭巢过日子的小夫妇挤在他手里,胸前的绒毛圆乎乎的。
仇薄灯露出一个微笑。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