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在图勒巫师脸上,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肤色,眉骨与颧骨处的血。
他冷厉的怒气形如实质。
又薄又冷的唇线扯得笔直。
说谎……
一而再,再而三。
火光印进银灰的眼眸。
…………
冬牧队伍驻扎的露营地。
等待首巫和其他勇士回来的图勒族人们,正在给新晋捕获的羚羊和驯鹿打上标记——以此说明,这些羊群和鹿群从此属于图勒。
一头冒冒失失逃跑的羊羔被寻了回来。
它站在羊圈里,睁着眼睛,看牧人们烧红铜烙铁……按古老的习惯,牧民们会往逃跑的牛羊身上重复烫下一个又一个新的烙印……尽往最深最敏感最疼的地方儿烙印,非叫它从此以后,就连看到红日都要战栗匍匐不可。
不过,有几头雪山绵羊,倒不是他们这次冬牧的收获。
那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专门为漂亮少爷寻来的。
中原来的小少爷挑剔。
图勒人日常喝的牛羊奶,他一口下去,再好都能吐个干干净净。部族的勇士就没见过他这么娇气的,最后还是他们的首巫大人找到刚下第一次崽的雪山绵羊,专门取那没有沾过腥的新羊乳。
还要守在火边熬开。
熬成细腻雪白、不硬不软的块儿。
坏脾气的小少爷存心折腾首巫,就蹲在旁边,细声细气地提要求。
首巫大人握掼刀与箭的手,指节修长,戴着沉黑冷硬的扳指。
他持着铜勺,面无表情,在小少爷鸡蛋里挑骨头的声音里,不厌其烦地搅开的雪山羊乳。它们在青金色的铜锅里熬煮,咕噜咕噜地冒出隐秘的水泡,一层一层地泛开细细的沫。一直熬成细腻的、嘀嗒的、小少爷拧着眉头,挑剔半天挑不出毛病的块儿。
说实话,这还挺……
挺不可思议的。
图勒的勇士们一直觉得,他们的首巫大人,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苦修士。
住在最冷的山巅,不带一丝活人生气。
放以前,要是有人对他们说,首巫大人会耐心地坐在篝火边,替谁熬一锅新羊乳。图勒勇士非笑掉牙不可。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前几天,补给点的篝火边。
恹恹了大半天的中原少爷拈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吞食——他饿坏了,破天荒把羊乳沫沾到唇瓣上了。他自己没发现,首巫俯过身,用带茧的指腹替他拭去。
教养良好的世家少爷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含含糊糊说了声什么,就低下头去。
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沉默冷峻的首巫,罕见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首巫大人救回阿尔兰了没。
………………
返程的猛犸急速奔跑,迅速追寻大部队。
与第一天相比,整个木屋已经变了个样子:
地面铺满了厚厚好几层雪狼皮,门窗处挂起了叮叮咚咚的红珊瑚、绿松石、黄琥珀、蓝宝石珠帘儿,角落里除了铜炉还摆上了一二张菱形花纹的坐垫……华丽漂亮得活像悬崖上的苍鹰忽然转了性,学起灌丛小鸟的做派。
唯独那张镀银的鹿骨面具,依旧挂在正墙的高处。
俯瞰一切。
雪原巨狼的毛又长又茂密,硬生生被揪成一缕一缕。
图勒……勃额……扳指铭刻着复杂冗长的专有名词,雪原之神图勒的代行者,至高的部族巫师,冠以伟大的“降落”意象的名字……西洲语系弯曲抽象的文字,经由匠人之手,在冷硬的骨玉面起伏……
篝火边,图勒巫师曾强硬地要他记住每一个弯曲,每一个转折,每一道起伏。
名字环绕扳指。
一圈又一圈记忆进灵魂。
指尖贴指尖,指骨扣指骨。
图勒巫师的声音落了下来,清冷而低沉,像个古老的、岩石般的誓言。
“阿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