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开来, 无形之中,好似有一块巨大的山石被人从上头不断往下按,压得众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众丫头婆子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刹那间的震惊过后,顷刻之间俱吓得跪倒在地,垂头一声不敢吭,只有归来的李婆子抱着老夫人的双腿哭求道:
“老夫人……您消消气,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老夫人一向疼爱二爷,从小别说是打, 便是连句重话都不肯说他, 如今竟闹到在下人跟前动手的份上, 可见她是气极、怒极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胸口不断起伏,就那样怒视着崔道之, 想听他给自己解释, 却见他只是抬起头来,并未说话,转身抱着榻上的人进里间去。
四周静极了, 只听得见珠帘‘哗啦啦’的响动, 丫头婆子们的头垂得更低。
老夫人看着崔道之的背影, 只觉得他好像是一座山, 那样高大、巍峨, 好似永不会倒下一般将怀中人牢牢地护着, 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就像那时护着她和茹儿母女一样。
她忽然闭了眼,半晌之后,看了眼跪了满地的仆从, 转身道:
“……一会儿叫你们二爷到祠堂去。”
说着便拄着拐杖缓慢抬脚出去。
里间,崔道之将秀秀的衣裳整理好,摸着她的脸,缓声道:“没事,别怕。”
秀秀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他,十分平静地道:“大将军多虑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什么好怕的。”
崔道之呼吸微窒,他当初的行为,确实与老夫人今日的行为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分别。
他收回手,垂眸不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才终于从里头出来,起先他并不言语,走至院中,方才开口问道:
“老夫人今日去拜佛,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赵贵赶紧将从李婆子那儿打听的话说了,崔道之听完,面色忽的一沉,眼底流露出一丝骇人的杀气。
“二……二爷……”赵贵有些担忧地抬头。
此事非同小可,稍不注意便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陷害他们崔家,竟编造出这样的谣言来。
崔家与王馥郁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若夫人当真是王氏的女儿,以二爷的聪慧,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既发现,又怎么可能一直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还那样宠她!那岂不是老虎主动把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找死么?
可见人心之黑,此事定是有人瞧不惯他们二爷,所以才拼了命地在暗地里使绊子。
“二爷,奴才已经叫人去查了,您……”
崔道之眸色幽暗,抬脚往外走,只是沉声道:“叫人守好夫人,不可出一丝差错。”
赵贵应声称是。
须臾之后,崔道之出现在祠堂,此时,祠堂内空无一人,只有老夫人正闭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她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开口道:
“跪下。”
崔道之撩起靛青色长袍的衣摆,跪在她身侧。
老夫人起身,垂眸看着他道:
“现如今,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只听崔道之轻声道:“望母亲保重身子。”
一听这话,老夫人刚压下的火气立马被勾了出来,指尖泛白,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道:
“保重身子?就你做的这事,我不被气死已经是福气!”
她猝然转身,伸手一指:“看着你父亲和大哥的牌位,告诉我……外头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崔道之抬头,目光沉沉,只是不吭声。
见他如此,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跺脚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把她留在身边?还想着抬她的身份,你这样做,置你父兄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咱们家被王氏害得有多惨?你父兄死,茹儿被害成了哑巴,一辈子不能说话,而你……”
她想起曾经崔道之为她们所受的苦,忍不住悲从中来:
“你为了送我和你嫂子侄女回陇西,又挨了多少刀,吃过多少鞭子,你都忘了不曾?”
当初皇帝病着,王贵妃把持朝政,用了多少手段想要他死,若不是他命大,如今早随他父兄去了,哪里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可是……可是如今他纳了王氏的女儿,还把她捧在手心里,而自己还心软答应了,惦念着给她抬身份、送东西……
当真是可笑,荒唐!
“儿子没忘。”崔道之开口,望向她,缓声道:“所以她死了。”
“可是她的女儿——”老夫人的手指在发抖。
“秀秀不是她女儿。”崔道之脊背挺直,语气斩钉截铁:“她除了将秀秀生出来,未尽过一天为人母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做她的母亲?”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血缘关系岂能轻易斩断?”
“娘。”崔道之眸色幽深,沉声道:“曾经我也是这样想,凭什么茹儿要无辜受到牵连,毁了一辈子,而跟王馥郁有血缘关系的她却能置身之外,开开心心过她的日子?”
他的声音微微暗哑,目光盯着一片虚无,似乎又瞧见了那个无忧无虑,站在柿子树下冲他笑的秀秀。
“……所以。”他垂了眼,喉结微微滑动,“我强行拖她进了深渊,把她带到长安来,用尽我所有的手段恐吓她,折磨她,甚至最开始,我便想着用她充当把王恕意拉下马的工具……”
“我费劲全力,把她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我享受着折磨她的乐趣……”
好似只有那样,他心中的恨意和痛苦才能稍稍减轻。
崔道之有点说不下去,从前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行为有多么的畜生,秀秀骂他,骂的都对。
“可是娘……”他抬眼,“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只因为她生在了一个从没养过她,甚至还想杀了她的女人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