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和聂青浓聊完之后, 也许是吹了凉风,周攒回到家竟有些发高烧,躺在床上后一睡不起。
她像是一脚跌入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坠。
一直做梦,什么梦都有。
有她小时候背着书包独自走去学校上课的瘦小背影;有她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不出来, 不能拿第一的垂头沮丧;有她暑假在爷爷奶奶乡下家里睡凉席吃西瓜的舒适;也有她大一的时候怀揣着担心去找孙照佳, 反而被人羞辱的愤怒。
可她还在拼命做梦。
一重重珠缀似的梦,一环套着一环,像是在百宝箱里拾掇珠宝, 每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但究竟哪个是她想要的呢?
周攒描述不了, 她说不清。
一说起来就大脑空白,我我我的结巴一样。
这时薄雾起来了, 周攒还在继续走着, 忽然就到一方别有洞天的院子里。
枝繁子满的树叶浮在烟波浩渺中。
周攒的眼皮像肿起来似的搭在眼帘上, 她疲惫又懊丧得睁不开眼睛。
“累了吧。”有道沉稳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不知为什么, 周攒听了这声音后忽然愉悦了起来, 笑着说:“是啊。”
那些雾稍微散散开了些, 周攒这时候才看清面前站了个人, 身形挺拔, 穿着灰色的衬衫。
“那我给你去拿点蛋糕吃。”他又说。
周攒声音轻快起来,很像个小学生, 激动得拍拍手掌:“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吃小蛋糕了。”
这个人却始终背对着周攒, 她疑惑起来:“你怎么不让我看看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围绕在两人之间的雾顿时烟消云散, 那个人也在这时转过脸来, 周攒忽然心头微哽, 老实交代:“你有点眼熟。”
“是啊。”他仰头望天上的云, 阳光使得那双桃花眼微眯,他叹了口气说:“我们确实好久没见,你都把我忘记了,周攒。”
他落下目光,淡笑地望着周攒。
青天白日的像是冷夜里划过微弱的星火,扑过烟气后阴热阴热,有什么东西朝周攒汹涌澎湃地冲过来。
她一下子醒了,胸脯起伏不定。
“jesus,你终于醒了,aulis,你再不醒过来我都要打111了。”室友rebecca舒了口气。
“我怎么了?”周攒有些懵,触摸到脸庞,竟是冰冷的泪珠,她哭了一通。
“还说呢,我下午从剑桥回来喊你好几声,也没回应,你发高烧了,我照顾你一下午了。”
周攒摸了摸额头,手心里全是汗:“谢谢你。”
rebecca脸上的妆有些花了,见她已无大碍便回到自己房间,走之前,还往她桌上放了杯温水。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惨淡的月光稀稀朗朗地照进来。
这是周攒来英国后第一次梦到郁孟平。
几乎将她魇住。
那年春天,郁孟平初次把她带去酒店,告诉她难受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睡在一张舒适的床上。
周攒觉得他说的很对,就像他们第一次分手,她回了寝室睡觉。
那天她睡得不太好,身下的竹席硬邦邦,硌着她的后背手肘都疼,也许是初夏,扰人的蚊子整夜围绕在耳边。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就更加难过了。就连蔡彤彤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和郁孟平闹矛盾。
所以周攒来英国后吃的穿的都可以将就,唯独床上用品买的都是最贵的。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周攒从没梦到过他。
可今夜,他无端入梦而来。
让她难受。
周攒把脸埋在手心里,可心底却是怅然若失。她清楚,无论如何,郁孟平都是她这辈子忘不掉的人。
可他们分开了。
周攒和郁孟平的再次相遇是化了妆的必然。
那是十二月过了圣诞节,周攒刚赶完deadline,还有两个礼拜才开始上课,聂青浓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挪威看极光。
每年的10月到次年2月,都是挪威看极光的最佳时节。周攒还有半个学期也要硕士毕业了,到时候进了外交部要想出去国外旅行,几乎要等到退休以后。
于是她想了想便同意了。
聂青浓和齐硕分开后,便在伦敦小住。她的朋友遍布天南海北,经常跑出去玩,似乎这样渐渐地也忘了分手的伤痛。
加上周攒和聂青浓,总共七八个人。除了周攒之外,他们这些人终归是年轻,差不多的年纪,为了体验廉价航班,特意凌晨起了个大早来赶飞机。
可惜气候不佳,飞机晚点,又颠簸了四五个小时,周攒累得眼睛一闭一睁,已经从伦敦到了特罗母索。
在度假村山脚下租了个别墅,想着到时候再找个当地人向导带他们去看极光,滑雪。
虽说极光这种东西不太稳定,见不见得着全看运气。但他们要在这里待两个礼拜,还不信就见不着。
到了的时候是傍晚,周攒被他们夹在中间胡闹着打游戏。没有人想着吃饭。
周攒这个人始终是个安静的,对游戏之类的不太热切,连看着他们玩,眼睛都发酸。
就在这时候大门的门铃响了两下,聂青浓喊全场唯一无事可做的周攒去开门。
周攒答应。
她是个怕冷的人,一开始别墅里的暖炉还没烧起来,周攒进了屋还是穿着那件宽松的羽绒服,现在倒是有些热了。
她一边挑开纽扣,一边走去开门。
那件厚重的羽绒服就歪歪扭扭地搭在身上。
冷风直冲冲地灌进她脖子里,她冻得直发抖。
“周攒?你怎么在这儿?”
对面的人见到她,声音又惊又疑。很快就把目光就看向身边的人。
周攒身上那件外套往后坠了些,几乎将她压垮。
郁孟平原本淡淡笑着的脸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收敛起笑容,带着一身凛冽的风雪,对上周攒的目光。
只听见他与己无关的冷淡声音问:“青浓在么?”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周攒当时的心情,她原本期待着春天到来能将冰川融化,可惜冰川直接在她眼前四分五裂。
“在的。”她干巴巴地回答。
为了维持形象,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又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可还没等她去喊,聂青浓揽过她的身子,往身后一拉,对她说:“周攒,你去玩会儿,我来。”
周攒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子一定很蠢笨。
刚走到沙发上,就有人把一台switch交到她手里,问她要不要玩。
周攒破罐子破摔地说:“好啊。”
明明她不是个喜欢打游戏的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打呢?
她跟着身边的人胡闹,不知道谁说了句笑话,她竟然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这个笑话无聊又老套,也不知道好笑在哪里。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也很夸张。
与她平日里沉静的模样相差甚远。
可是管它的呢。
要是现在让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别人玩,这颗心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可饶是这样容易引人注目的行为,等周攒眼角余光往那边瞟去时,那人却端坐在位子上,眉目低垂,自若而不知世事,有些肃静。
他是一点也没有看过来的。
而他身后那堵由一整块玻璃镶嵌的幕墙外是连绵不断的雪,虚室生白,刺得周攒的眼睛发疼发酸。
她收回目光,问旁边的人:“有没有酒,我想喝点酒。”
这种时候,清醒是最难受的。
郁孟平缓慢转动着水杯,低着头像是在看大拇指指腹会不会被挤压得变成青白。
似乎没有。
他这时候抬起眼,看过去,见到周攒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她喝着酒,那是酒精浓度很高的啤酒,她对旁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微醺,春水荡漾,仰起来的脖子宛若一寸雪缎,很是柔软。
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继续捏着杯子,只是那抵着水杯的指腹渐渐失了血色。
又垂下眼眸,对着聂青浓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
不一会儿,他看了眼手腕,站起来说:“东西给你送过来了,时间也不早,我和耿宪先回去。”
这么快就要走了?!
只是短暂地相处了一会儿。
他们之间还有点距离,郁孟平说话声音轻微,可周攒还是在嘈嘈切切的游戏声音中听得一清二楚。
暖气热烘烘。
耳朵烫得快要滴出血。
switch上的的小人物又被对手一剑戳中,就和戳在周攒胸口一样。
懊恼得说不出话。
这种小游戏也不知道怎么哄得几百万的人乖乖掏出钱来。
听到大门的声音就次关上,周攒把switch还给身边的人,从自我伪装的喧闹的人从中站出来,仰头把手中的啤酒喝得一干二净。
她晕乎乎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睡觉。
心底没点失落是不可能的。
可能怎么办呢?
周攒毫无办法。
睡到半夜,周攒被渴醒,不得不爬起来下楼喝水。
他们租的别墅有些大,400平,不然这么多人也住不下。
因此到了晚上,周攒每一步踩在楼梯上都显得旷远清寂,有轻巧的回响声。
下了楼,她在厨房门口看到一抹幽沉沉的身影,像是贴在玻璃上浮动的巨型人物海报。
在周攒脑海中飘荡,真像那个离开的人。
而站着的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染着窗外一身的浅蓝雪色,还真是郁孟平。
那张脸还是她很熟悉的,在以前住在静园的岁月里,她常常描摹着他的侧脸,她熟极而流。
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做的梦。
真好,她的梦里郁孟平没有离开。
周攒灿烂地笑起来,眼眸微熏,很想去抱抱他。傍晚的时候,她就想抱抱他了。
“怎么?很高兴见到我?”他浮浪地问了一句,只是这浮浪中略带点讽刺,他朝着周攒走过来。
却没想到周攒单刀直入地说:“是啊,我很高兴。你看不出来么?”
那点浮浪的笑忽地一顿,郁孟平的脸变得深沉正经。
等到走近了,闻到她身上那股甜香,才知道这人喝醉了酒,怕是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没有开暖气的一楼有着朔风砭骨的冷,只有在厨房亮着盏清透的灯光,好在白皑皑的雪映照着月光。
她抱上来,像是以前那样熟稔。
他真恨她。
要是清醒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抱上来?
她当初不是那样不稀罕他么?
现在又是做什么?
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戏,他现在已经厌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不怀好意的**。
“你喝醉了。”所以让我帮你清醒清醒。
郁孟平起了作弄折磨的心思,冰凉的手指抚着周攒红润的唇角,像是有珠子在手指间滚动,他慢慢加深力度。
疼痛越来越清晰,唇角也被磨得愈发秾丽,周攒醒过来,看清了眼前人。
真的是他,她没有在做梦。
眼角渐渐湿润,漫上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