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了谁不能活呢?爹爹那样爱她说走就走了,阿娘敬重阿爹,阿爹去后几年也与长公主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奚奚现在说不能没有她,是真的不能,还是嘴甜哄她呢?
郁枝知道人心不可试探,奚奚能说好话哄她已是旁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好。她嘴唇微动,气息与公主殿下纠缠:“我愿意、愿意嫁给你……”
季平奚眉目漾着惊喜:“当真?”
“当真。”
京都的儿郎她哪个也看不上,频繁撩动她心的反而是小她五岁的女郎,郁枝被对方眼底一瞬烧起来的情愫惊了心,都说年少所爱的人是用全部的骨血神魂来爱的,掺杂不得半丝假,少年人的心意赤忱无畏,想爱就爱,想得到就会不遗余力地去追求。
这般想着,郁枝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不论往后如何,奚奚第一个爱的人是她。
季平奚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笑着摇晃她的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少不定性?”
“哪有。”郁枝从羞涩中缓过来,说话都透着轻软,像春天飘在半空的柳絮,洋洋洒洒,又像轻薄的雪花,铺天盖地都是不可忽视的洁白晶莹。
她嘴上说没有,心里约莫也是想着自己许是玩玩而已,季平奚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一样愤怒、无力,她想辩白她的爱不是说说而已,更不是玩玩而已,转念一想,饶是如此枝枝也应了与她长相厮守,她面上不自觉泛起笑:“你就小瞧我罢,日久见人心,你迟早会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年少常说爱,年长了心尖的爱意反而要掩藏。郁枝轻哼一声,勾着她的小拇指摇摇晃晃:“你就油嘴滑舌罢。”
“不管,反正我赖上你了。”
郁枝歪头笑她:“小无赖。”
季平奚的心随着她这句“小无赖”豁然开朗,忍不住顺杆爬:“小无赖喜欢你。”
好好的公主殿下不当要当小无赖,郁枝下楼时走路都变得轻飘飘,眼角眉梢溢满喜色,柳叶眼微弯,嗔道:“不知羞。”
正经人哪能天天把喜欢挂在嘴边?
季平奚读懂她的眼神,心笑:正经人也要娶妻啊。喜欢就是一把钩子,不把钩子放出来,哪能钓到喜欢的鱼儿?
两人一个尽管钓鱼放钩子,一个尽管大着胆子上钩,手拉着手走过冗长的玄武街,走到郁家门口,惊觉时间过得太快。
“你快回宫罢。”郁枝催促道。
才表明爱意,季平奚舍不得离开,郁枝顾忌她长阳公主的身份,顾忌两人可能降下的婚约,不好意思领她入家门,手指戳在她胸口:“改天再来找我玩?”
“改天是哪天?”她恨不得今晚就住在郁家,躺在她枕边。
她的意图太明显,羞得郁枝脸皮发烫,眼尾染了一抹亮眼的绯色:“阿娘一会就要回来了,你是想趁着阿娘不备,把我拐跑吗?”
季平奚瞅她两眼,还别说,拐跑这主意真挺好的,只是想到拐跑的后果——父皇的板子、阿娘的嗔怪,郁姨的不满,以及柳相少不得要冲她吹胡子瞪眼,最后无可奈何地在她耳边讲那些圣人教诲,她脑袋发懵,郁枝逮着这个间隙从她身边‘逃’出来,背着手站在阳光下,语笑嫣然:“快回去罢。”
“你敷衍我。”她一脸郁闷。
郁枝想笑不能笑,全凭毅力忍着,上前两步揉揉她的小脸,耐心哄道:“好了,回去罢,真让阿娘撞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季平奚眉眼耷拉着,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郁枝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街上行人稀少,郁家门前的门子打着哈欠,她也不知道自己回事,就想把之前面馆的那个吻还回来。
猝不及防被她亲了脸,季平奚漂亮的眸子一瞬睁圆,明明不是杏眼,睁得圆圆的也有几分杏眼的单纯无辜。
郁枝揉搓通红的耳垂,不好回味方才的吻,转身就跑。
像极了林间害怕生人的小梅花鹿。
小梅花鹿渐渐在季平奚视线中远去,看守郁家大门的门子瞠目结舌地瞧着他家知书达理的小姐,若是没看错,他家小姐、他家小姐当众轻薄殿下来着?
我滴娘嘞!不愧是他家小姐!胆肥!!
胆肥的郁枝一溜烟跑没影,剩下呆呆的长阳公主捂着脸站在门前傻笑。
门子揉揉眼,再揉揉眼,一脸‘姨母笑’——早看这两人有猫腻了,原来是真的!
京都世家权贵中同性相恋并非新鲜事,只是都是私下玩,没谁放在明面上来。
大炎朝在皇帝陛下的英明统治下风气开放,民风自由,见多识广也就不会少见多怪。
不过……门子看着俊雅如仙的长阳公主,嘴一咧:他家小姐还真是把殿下迷得五迷三道,瞧瞧,若殿下身后有尾巴,尾巴早就翘得比天还高了!
郁枝脚步轻快地跑进家门,穿过一道道月亮门进入自己的小院,门推开,入了内室她直接朝着床榻奔去。
身子仍在雕花的大床,脸儿埋进锦被,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她果然出息了!她想好了,以后奚奚敢欺负她,她都要欺负回去!
唇瓣沾染的热意仿佛还没消下去,郁枝趴在床上扭着身子,扭了两下觉得不够端正,转念一想,左右是她的闺房旁人看不到。
胸腔的欢喜瞬间热烈炸开,俗称‘偷着乐’。
柳薄烟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在大床扭曲地不像话的女儿,她一惊,话脱口而出:“枝枝?你这是怎么了?!”
她怀疑女儿在她不在的时候被鬼附身。
郁枝吓了一跳,惊吓之后继而感到的就是没边的羞赧,急急忙忙从床榻跳下来,一脸胭脂色:“阿、阿娘?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是不放心你。”柳薄烟看她神色不够自然,别别扭扭羞得说话都不利索,当即识得这是自己的女儿——没有被不知名的鬼附身。她松了口气:“听说殿下又送你回来了?”
若非从门子那得知自家女儿做了何事,她也不会急着闯进来以至于忘记叩门。
回想进门看到的一幕,柳薄烟后知后觉的懂了,母女二人对视间彼此都有些尴尬。
郁枝羞恼阿娘进门不敲门,柳薄烟感叹好好的女儿留不住了。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一滞。
郁枝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整敛仪容,小声问道:“阿娘?”
柳薄烟嗔看她,眼神带着丝丝缕缕的不舍:“娘本想等殿下长两岁再订婚……”
说到这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毫不意外地看清女儿神色隐有失落:“再长两年啊,那时女儿都多大了?”
她情绪忽然低落,垂眸盯着靴尖。
等看够了女儿的小女儿情态,柳薄烟忍着女儿很快要成为人家媳妇的辛酸:“是啊,娘娘也是这样想的,娘娘说女子的花期易逝,当然是早早和心上人在一起方为正理。她能言善辩,你阿娘不是她的对手。”
柳薄烟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赐婚的圣旨今天就能下来了。”
郁枝登时转忧为喜,柳叶眼亮晶晶的:“谢谢阿娘!”
“就这么急着嫁给殿下?”柳薄烟打趣她一句。
郁枝把玩着胸前的发丝,笑容明媚:“好事当然要越早越好,我本就比奚奚大了五岁。”
当然要赶在自己最好的年岁嫁给最想嫁的人。
大炎朝女子十五就可嫁人,殿下是块香饽饽,多少儿郎削尖了脑袋都想尚公主,她可不能给他们机会。
总不能因一时的羞涩把心上人推远。
她仍然和幼年时一般胆小,怕这个怕那个,骨子里却不怯懦。
喜欢就是喜欢,饶是幼年丧父,可她还有聪明坚强的母亲做靠山,还有外祖一家做她的支撑,不仅如此,手上还握着娘娘赐下的免死金牌,可以说生来就比旁人多了依靠。
爹爹是大炎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留下的财产不多,郁家家中最多的就是书籍。这些书是爹爹留给她的财富,读到心里,任谁都夺不走。
她有学识,有见识,和羞涩比起来,抓住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机会,这才是正理。
七月二十一,中宫赐婚长阳公主殿下与郁家嫡女,旨意下达,民间轰动。
相府。
柳相背着手在庭前踱步,好不容易停不下,问管家:“小姐和小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管家一脸惆怅,知道他在为外孙女的婚事发愁,谨小慎微道:“小姐和小小姐在路上了……”
说话的功夫小厮进门禀告:“回相爷,人来了。”
柳子承大步迈开,行走之间颇有老当益壮的意味。
这些年他始终是女儿和外孙女的依靠,近几年更没少为外孙女的婚事忧心,可无论介绍多优秀的儿郎,他的好外孙都不冷不热,结亲是为结两姓之好,你情我愿最好,否则便是结仇。
枝枝不喜欢,那就换一个。
换了一个又一个,好儿郎没一个入了枝枝的眼。
毫无准备地,中宫赐婚的旨意下来了。
这阵子上朝同僚都在恭贺他,说是恭贺,那些人哪有几分真心呢?多少世家儿郎想尚公主,没想到被他家枝枝捷足先登,柳子承是既快意又感到头疼。
那可是长阳公主殿下!生下来赐封食邑八千,及笄礼后食邑被陛下破格升为一万。
帝后对殿下的宠爱世人皆知,且江山是要交到太子手上,公主殿下乃太子嫡姐,姐弟感情甚笃,一生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几乎板上钉钉,换句话说,谁得了长阳公主,谁就得了一辈子享之不尽的快活。
柳子承瞧着如花似玉的好外孙女,权势的浸染使得他一双眼带着刺破黑暗的力量,与他这般地位的人对视,总能给人无形的压力。
“你是真心恋慕公主殿下?若是真心,外祖和你道一声恭喜,若是为难,外祖父这就进宫面圣,求陛下免去这道旨意。”
他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了家中小辈,郁枝闻之感动,郑重颔首:“枝枝是愿意的。”
柳子承怔在那,半晌无语,他若有容无地瞥了女儿一眼,柳薄烟被亲爹瞥得莫名其妙,就在她不思其解时,猛地福至心灵,仿佛猜到爹爹这一眼的意图。
她与容姐姐的事八成瞒不住了。
爹爹知道了。
柳薄烟心里升起一阵委屈——枝枝喜欢儿郎,才不是她传染的呢。
柳子承一生为国为民,是实打实的保皇党,能说出愿意为了外孙女恳求陛下收回旨意的话已经难得,再者以他的权势和心机,女儿与长公主勾勾搭搭黏黏腻腻,又哪能瞒过他的眼?
“罢了。”他长声一叹:“既是你所求,外祖就祝你与殿下美满一生。”
在郁枝看来外祖不是多和蔼的人,可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有如山一般的分量和不可撼动,她忍着鼻酸,绽开欢欢喜喜的笑:“多谢外祖父!”
柳子承刹那间想笑,偏偏忍着笑意,只微微翘起唇角。
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了。
昔年他为女儿订婚,他的烟儿可没枝枝现下的喜悦幸福。
这也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
左右死人埋在地下,活着的人仍需前行。
柳薄烟被亲爹看得心虚,轻咳一声,与女儿一左一右扶着相爷回房。
长阳公主殿下的婚事帝后千挑万选选了柳相家的外孙女,也曾有朝臣提出异议,皆被陛下驳回。
“长阳的心愿,朕岂能不成全呢?”
季萦是个疼女儿的‘父亲’,更是说一不二的帝王。夫妻一体,中宫下达的旨意便是她的旨意,婚事敲定,发落了几个没眼色的言官,再无人敢当着季萦的面置喙。
婚期定在明年九月份,从现在开始准备满打满算也才一年零两月。
皇室与相府结缘,这场婚事注定要大办。
一年多的时间不算长,礼部官员牟足了劲儿想在这事上得帝后的称赞,所有人忙得团团转,当事人却闲来无事站在田垄欣赏田园风光。
深秋,麦子金黄,丰收的好季节。
季平奚头顶戴着草帽,深吸一口气:“还是外面空气新鲜。”
郁枝笑她说风就是雨:“还不知外祖和阿娘那里怎么想你呢,待嫁的日子拐我出门,只留下一封信,看你回去会不会挨揍。”
“无妨。”她扬起下巴:“你真以为咱们出来大人不晓得?阿娘的人、父皇的人,包括相府的护卫、长公主府的暗卫,那是你没瞧着,这算什么偷偷摸摸出来,咱们可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呢。”
这么一说郁枝急忙四下环顾,金色的麦浪随风迭起,煞是漂亮。
冷不丁忘记要说的话,她笑了笑:“好罢,我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再带我多走走?”
季平奚哼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走在田间,夕阳拉长两人的影,影子交叠,一阵香风袭来,郁枝悄悄勾着她的小拇指,在她掌心挠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