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人间,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死法,翡翠快步行走在笔直的鹅卵石路,适逢镇国公主与公主妃闲来赏花。
郁枝在屋子里捂了一个多月,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一张小脸终于白回来,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天生丽质——随便换个人来吃苦三年晒黑一圈,想恢复到原有的白皙,起码也得捂一个夏秋冬。
太阳光算不得灼烈,迎着春风季平奚折了一枝花别在心爱女人的发间。
“好不好看?”
“好看。”
前段时间长阳公主被陛下亲封镇国公主,一时前来投奔的莺莺燕燕多如春天五月里的柳絮。
郁枝明面上没言语,背地里醋不知喝了几缸。
好在季平奚这人怪会疼人,自打动心明情后,心坎里装了人便不再与旁人勾勾搭搭,拒绝的姿态可谓做得漂亮。
她的一番作为不说郁枝看了是何感受,至少柳薄烟和云章长公主对这个‘女婿’十二分满意。
发间插花,季平奚也觉得好看,没一会郁枝头上顶着姹紫嫣红的花儿,郁枝脾气好,随她‘贪玩作践’。
镇国公主两辈子加一块都没一场正儿八经妙趣横生的童年,长到这么大,也就在公主妃和皇后娘娘面前表现表现孩子气。
她明眸含笑,眉梢藏着窃喜和坏事得逞的嚣张:“枝枝,你真不生气呀?”
郁枝哼笑:“和你生气,我生得过来么?”
“这话说得。”她摸摸鼻子:“合着我总是欺负你、气你?”
不知想起什么,郁枝脸微红,扭头不与她搭话。
成亲有几年她是亲眼见着奚奚如何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这人一没变心,二不花心,堪称打着灯笼不见得能找到的良配。
千好万好,就一点让郁枝又爱又恼:镇国公主在床.事上委实混账了些。
看她不说话,季平奚笑着为她摘去那些鲜艳夺目的花儿。
头上蓦的一轻,郁枝伸手在公主殿下腰侧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这一招不知是和谁学的。
小两口打情骂俏共享明媚春光,翡翠匆匆而来,话到嘴边见着两位主子挂在脸上的笑颜,踌躇该不该说出口。
“怎的了?有话就说。”
翡翠咬咬牙:“回殿下,水牢里那位……没了。”
颜晴死在春天的末尾。
死得静悄悄。
临死都不曾疯喊着要见这个,见那个。
春风绕过来,季平奚愣在那良久,郁枝不放心地用力握她的手。
“我没事。”她笑了笑。
乍然得知颜晴的死讯,她心里或多或少起了几分悲凉——颜家二小姐,太师嫡女,皇后嫡妹,仪阳侯捧在手心的正妻,生来握着最好的牌,有最好的依仗和宠爱,到头来却活得人憎鬼厌。
她喊了她十八年的“母亲”,她曾经是她仅有的温暖、依靠。
春光大好,过往不值得缅怀,过往都是没法拿到明面的难堪。
所以颜晴死得悄无声息。
算是给所有人最后的温柔。
“你说……她悔了吗?”
她问郁枝。
郁枝抿唇。
她对魏夫人不存在一丝好感。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魏夫人的“可怜”是一切冤孽的起头。
一人之“可怜”,闹得几家几姓不得安生。
她深爱季平奚,无法原谅魏夫人曾经犯下的罪孽。
可人死了,过往也就无需再揪着不放。
她轻坦:“或许罢。”
或许她悔了,悔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奚奚前世是死在忘忧毒下,疼到生不如死,疼得肠穿肚烂用匕首自我了结的。
想想她的心肝都在颤。
“她的尸首呢?”
“回殿下,尸首被帝后送还给颜家了。”
颜家世代忠烈,颜家的祖坟葬不下颜晴这个目无君王、混淆皇室血统的子嗣。
即使颜太师、颜老夫人痛心女儿的死,颜晴死了都没资格葬入祖坟。
颜如倾、颜如毓奉祖父之命将小姑姑葬在距离祖坟三里远的【温山】。
温山风景优美,鸟语花香,算得上极好的埋骨之地。
人死仇怨消。
颜家一众人离去后,颜袖领着女儿踏足此地。
颜晴是与孤辰子合葬的。
因她至死怀里都抱着孤辰子的尸骨。
季萦恨这二人至深,还是颜太师入夜前来求情,以不愿“女儿孤零零地走”为由,求得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此事。
按理说以季萦的性子不拆了颜晴的坟墓算是慈悲,是以【温山】不见帝王踪影,来的只有中宫与镇国公主。
山风阵阵。
“死了也好,下辈子做个好人,珍惜已有的,别再觊觎不属于你的。”颜袖能站在这满怀感慨地说出这番话,是建立在她的女儿归回她身边的基础。
她有慈心,全部的慈心加一块儿也只能支撑她站在颜晴墓前说出这一句话。
皇后娘娘不愿再见埋入尘土膈应了她半辈子的嫡妹,转过身去,看着不远处蹲在桃花树下的郁枝。
郁枝蹲在地上数蚂蚁——一行行的蚂蚁忙着搬家。
蝼蚁尚且偷生,能活着谁想死?
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借着“母亲”的名义,也不可以。
墓碑无声,过往的十八年岁月于无声中翻涌出浪,每一朵浪花点缀着曾经颜晴显露出来的“温善”。
她不是一点好都没有。
在‘丧心病狂’跌入“阿四”这个迷障前,颜晴是有过好的,她有过正常的时候。
季平奚眉间卷起一重沧桑,右手拎着一壶酒,好在阿娘背过身不去看她,她毫不掩饰地红了眼。
听着空气中隐约飘来的吸气声,颜袖抬起腿,迈开步子,总算晓得为何枝枝与奚奚形影不离这会都不愿出现的因由——看着女儿/妻子送别一个害她至深的人,而那人还处心积虑、名正言顺当了她十八年的‘母亲’,想想就让人心塞。
颜袖走开,这地方彻底成了季平奚的。
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看着沉默的墓碑,轻声一叹:“其实也不是在为你哭,是在哭我两辈子的不容易。
“你不是一点好都没有,你对我好的时候是真得很好,看起来很像一个温柔慈善的母亲。
“你还记得吗?八岁那年大哥一时不忿推我进荷花池,是李乐不要命地把我捞上来。李乐是你的人,念着当年的救命之恩,魏家倒了,她现在还好好活着。
“大哥气你偏待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从小到大,我成长的这些年我比谁都清楚你待我好是别有用心。
“你待我好,是为了让我在魏家孤立无援。”
酒封拍开,季平奚为自己倒了一碗酒:“那又有何妨呢?左右重来一世我也不喜欢他们,所以我宁愿靠近你、依附你,再脱离你。”
酒水入喉,五十年的桃花酿,滋味醇美,她笑道:“只是没想到这辈子会这样收场,你心也太狠了,衬得我好狼狈。”
风吹过衣角,耳边的发丝,季平奚仰头喝完碗中物,水渍沿着下颌滴落浸湿衣襟:“我走了,来年清明再来看你。”
她迈开步子,倏地转身回眸盯着大片的虚空:“你说,既然骗了我两辈子,为何不骗到底呢?祝你下辈子早点看清何为爱,所爱又是何人。人死了,就真的死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我和枝枝的好运道……”
她摇摇头,拎着酒坛走在微燥的春风中,抬头看见颜袖,甜甜喊道:“阿娘!”
颜袖本来吃醋她有了亲娘还惦记害人不浅的‘姨母’,此刻被乖宝贝脆生生甜滋滋地喊“阿娘”,一颗心蓦的激发出满腔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