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舍才有得,总不能一人把全部的好都占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魏平奚懂,在魏夫人面前她始终是贴心的好女儿,她低下头,端起放在桌上的碧螺春,氤氲的茶气遮蔽她眼底最复杂的那抹暗沉。
又是一道无声的长叹。
连着心头不可言说甚而令人难堪的颤抖,由寂静归于死寂。
对于她的反应魏夫人明显是满意的,满意到眉眼绽开笑,笑着凑近前轻抚女儿云锦做的衣袖,语重心长:“阿四,娘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你重伤初愈,最是讲究修心养性的时候,哪能为了一时欢愉不顾惜己身。”
“母亲说的是,孩儿受教。”她扬起眉,倏地笑靥明媚,如同儿女与最亲近的娘亲撒娇:“赶走了这个,母亲可得赔我一个更好的。”
更好的……
颜晴满心柔软:“好。”
魏平奚一手支颐,话头一起就是另一个敏感的话题:“母亲,你不爱父亲,你爱谁啊?”
“……”
做子女的大咧咧问及此事,按理说颜晴该当是恼的,可她沉吟半刻,到底是从女儿眉眼间看到昔日所迷恋的风华,她放下姿态,没了以往的凌厉强势,那温柔也比素日里真切两分。
她唇瓣微张,魏平奚又是一笑,笑得不怀好意称得上恶劣,颜晴被这笑唬得心脏重重一跳,喉咙微热,腰肢竟也不自觉发软。
四小姐看了眼门所在的方向,眸光收回来小声道:“我见过母亲与父亲行欢。”
行欢二字被她咬在唇齿,衬着一张风流面,颜晴这下不止腰软腿软,脸更是唰地羞红,轻轻柔柔的视线递过去,心里起了一道近乎荒谬又觉得真实的念头——
阿四这是……在调.戏她?
魏平奚散散漫漫地翘着二郎腿,一双笔直细瘦的大长腿夺人眼目。
她好似没看出‘母亲’面上的不妥,笑吟吟:“孩儿也打心眼里认为仪阳侯配不上您。魏汗青一副痴情模样,骨子里没多少清高,母亲瞧不上那样的。”
她把话说开、说透,对名义上的‘父亲’不留一点情面,颜晴心生欢喜:“难为你这样想。”
“我不是他的女儿?”
“你确实不是他的女儿。”
魏夫人放下茶盏:“阿四,有些事你自己清楚就好。”
“是啊。”魏平奚肩膀垮下来:“孩儿清楚。”
“沮丧什么?舍不得那妾?”
“舍不得。”
“方才还说舍得,骗我?”
“孩儿哪敢骗母亲。”她抬起头:“固然舍不得枝枝,但母亲发了话,是要妾还是要母亲,我心里有数。”
这话入了颜晴的心,便是要母亲不要妾。
虽说将自己和一个身份低贱的妾放在一处实在不成体统,颜晴还是舍不得苛责她。
“父亲,是画上那人吗?”
“是。”
“母亲爱他?”魏平奚起身与母亲同坐一把椅子:“和儿讲讲?”
她和小时候一般缠着颜晴要听故事,颜晴停下捻动佛珠的手,亲密地挽着女儿的胳膊:“他是很好的人,你见过他,知他姝色。可比那色相更惹人的,是他的胸襟气魄,还有为心上人折腰的温柔。
“温柔是真的,强势也是真的,聪明是真的,狠心也是真的,见过他那样的人,心哪会被旁人勾去?
“说起来,我比你姨母更早认识他……”
“更早认识?”
“不错,更早认识幼年时的他。”
她很后悔,后悔早早识得璞玉,未曾早一些看清玉的无瑕。
若能早一步……
若能早一步与落魄的皇四子交好,顺理成章地走进他心里,哪还有颜袖的事?
“我给过他一枝桃花,他说花很美。”
这便是幼年时冷宫拐角的相遇。
一度成为颜晴日思夜想的魔障。
他说花很美,那你为何不肯停下来听他多说几句呢?
幼年时最是缺乏温情呵护的皇四子,幼年时最是千娇百宠的太师嫡次女,像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偶然遇见,刹那分道扬镳。
真正悔得肠子青了,是她看到身穿女装的季萦对着嫡姐翩然起舞。
一个男儿,要有多爱这个女人才肯‘彩衣娱亲’?放下帝王的体面骄傲,穿一袭舞衣,只为讨她笑颜?
也是那一刻起,颜晴终于懂了错过怎样的珍宝。
错过成了过错,无法原谅。
悔恨凝成心结,再难解脱。
他越好,她越放不下。
他和阿姐越幸福,那痛苦就一直围绕着她。
一入魔障,自此堕魔,心甘情愿。
“是我先认识他的啊……”
她轻声感叹。
眼里是深深的怅然和痴迷。
魏平奚被母亲搂着,神情恍惚。
因为悔恨,就要所有人付上代价吗?
她指尖发冷:“那他呢?他爱不爱你?”
“他当然爱我!”
直直撞进女儿清澈无波的眼,颜晴心绪平复:“他不爱我,哪来的你?”
“那姨母呢?”
“阿姐是颜家嫡长女,入宫为后不过是颜家与皇室的联姻罢了。”
担心她还要追问下去,颜晴借故走开,留下魏平奚一人对着空空的茶盏,低声苦笑。
她好像明白了。
‘母亲’这些年活得真辛苦。
为既成的事实悔恨,自欺欺人,不过是织造出来虚假的一场梦罢了。
可她忘记了。
梦会醒。
颜晴近乎狼狈地出了惊蛰院,回到所住的流岚院,气息不稳地闯入密室。
孤辰子正在浅寐,被吵醒,一眼看出她状态不对,好奇道:“怎的了?莫非你那好女儿为了区区妾室和你翻脸了?”
烛火幽幽的密室,颜晴静坐良久,从那份卑劣的自欺欺人里缓过来,声线恢复平稳:“你怎么还在这?”
整座江湖都在缉杀悬阴门的人,门徒如此,做门主的又怎能好过。
孤辰子前几天废了四十八位好手,其凶残战力惊动天下,如今武林人士都在苦苦寻索‘天下第一高手念慈悲’的下落,企图请这位天下第一人镇压邪魔。
可他们哪里知道,慈悲法师早就死在逆徒手上,尸骨都归于尘。
“季萦不做人,可我是那么好对付的么?没了悬阴门,我照样是悬阴老祖,当老祖的哪能为了门徒死活东奔西走?”
颜晴听懂她的意思——这是来她这躲清闲了。
“冷血。”
“我冷血?”女道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我再冷血,你愿意靠近的话,我的血还是会为你热起来。”
早过了喜欢甜言蜜语的年纪,颜晴心情顿好,却并非是听了孤辰子一番表衷心的话喜悦。
她道:“你猜错了。”
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心终究是向着她。
一个妾室,怎么有资格和她争?
听她讲明来龙去脉,孤辰子深感纳闷:“这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她竟同意舍了那妾?”
“为何不同意?我是她母亲,教她养她护她,这点情分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你意欲何为?”
“丢便是丢,难道还要让她留在侯府继续碍我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