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行父亲的葬礼定于十点半正式开始。
这会儿四点, 顾家大片的别墅却灯火通明,顾家正在召集家族会议,好以此确定所有的流程环节, 仪式流程、嘉宾名单、致辞文稿、宾客喜好……冗长繁琐的细节与规矩彰显着顾家作为老世家的底蕴以及陈腐。
别墅花园的路灯散发着莹莹光芒, 一辆辆豪车接连泊在停车场,黑色西装礼服的人在佣人的指引下前方主宅的议事厅。在汇集着诸多旁系妯娌的顾家家族会议上,却缺少了顾之行的身影,因为她前几天发烧了,几天还没有调养完全,这会儿是唯一一个被顾家老太太纵容着让她休息的顾家人。
天空一片黑沉, 熹微的光亮衬出几分染上墨色的蓝。
“戒备森严”的顾家别墅安静极了,佣人们早已按照排班时间忙碌了起来。
这会儿的花园正是最露水最盛之时,周如曜在草坪上将将走了两步, 裤脚便也被沾湿了。
他踮起脚尖碾了下草坪,皱着鼻子,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被湿润贴住脚踝的感觉。
但毕竟是浑水摸鱼偷溜来到顾家的,周如曜也不敢再走别的地方, 这会儿只有花园这一片是佣人没有在排班打扫的。
周如曜没走几步, 便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看过去, 在黑暗中, 秋千轻微晃动着,椅子上隐约有个人影。
一阵风吹过, 周如曜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大步跑过去。
跑到秋千前时, 他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正惬意地半躺在秋千上, 两条腿搭着秋千扶手。
周如曜走到一侧, 两手撑住顾之行身后的扶手, 从她背后探出脑袋跟她咬耳朵,“大半夜的,叫我过来干什么,虽然我们家离不远,但我也要睡觉的好吧?”
顾之行这会儿叼着根棒棒糖在打游戏,听见了声音肩膀耸了下,“你说话干嘛用气声。”
周如曜鼻间扑过来几分清凉的糖果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直起身走到秋千前,一把将顾之行两腿搬开坐了秋千。
“这不是怕被人发现吗?”
“反正你都偷溜进来了,他们发现还敢把你赶走?”
“那行吧。”
周如曜握住秋千扶手,脚一用力,秋千便大幅度晃动起来。
顾之行连忙握住扶手,“我打游戏呢。”
周如曜:“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之行收起了手机,认真地道:“我睡不着。”
周如曜:“……”
周如曜:“你把大家都叫过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啊!”
“当然不是。”顾之行眸光垂落,低声道:“前天,父亲的遗产已经清算完毕。”
周如曜微怔,手指动了下,突然道:“一周后,是你生日,所以阿姨是要……”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顾之行却听懂了,她点头,又道:“前几天我还被带过去量尺寸了,应该要做新礼服了。”
周如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他嘴角动了下,好一会儿才压下嘴边的弧度。
他道:“我知道了。”
顾之行靠着秋千的铰链,又道:“那时候,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会觉得这么多年来青梅竹马的兄弟变成了女孩子很奇怪吗?
会觉得这打破了他们约定成俗的共识吗?
她感到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周如曜嘴边的弧度顿住,嘴里泛出点干涩的苦味来。
但没几秒,他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当然,你只是换个打扮而已,又不是人都变了。”
周如曜张开手,揽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抱了抱,又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又道:“无论你是男生还是女生,你都是阿行。”
“差不多了,再抱就肉麻了。”顾之行缩着身子,有些嫌弃地推开周如曜,“不过想了下,感觉我穿裙子会不会很奇怪。”
“会吗?”周如曜低笑了声,“我觉得很好看。”
顾之行:“你怎么知道,我可从来没穿过。”
周如曜又笑了起来,亮晶晶的黑眸弯弯,却没有回答。
顾之行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笑什么。”
“没什么。”周如曜摸了摸下巴,又有些奇怪地道:“不过这么说,你生日会岂不是不需要女伴了?”
“好像是得找个男伴了。”顾之行顿了下,面色有些扭曲,“那我还得练女步啊。”
周如曜转了下眼睛,“这样吧,我勉为其难当你男伴,你到时候装装样子就好了,怎么样?”
“草,不愧是好兄弟。”顾之行竖起拇指,“到时候你记得多穿几层袜子,高跟鞋踩人应该很疼。”
周如曜爽朗地应下,清风吹起他的黑发,他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他道:“阿行,我还以为你要这样一辈子。”
顾之行:“嗯?”
周如曜:“我小时候偷偷送给你的泰迪熊洋娃娃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拆封过,我以为你不喜欢。”
顾之行:“你怎么知道我没拆封?”
周如曜:“小学捉迷藏的时候我躲你床底下发现的。”
顾之行:“……草,难怪那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周如曜:“这不是重点好吧!”
顾之行:“其实是喜欢的,但是那时候一直害怕被发现,只想着先藏好。”
顾之行:“但是,藏着藏着,好像就忘了。”
周如曜眸色沉了几分,心中蒙上几分难言的闷,但几秒后他再次一把揽住顾之行肩膀,狠狠捏了捏又拍拍,“没事,今天过后,一切都过去了!”
顾之行抬头看天,墨蓝的天色褪去阴翳,浮出几分清透的光芒来。她眸中却透出几分怅然,“会过去吗?”
周如曜和她结束对话偷溜出顾宅回到家时,面上仍忍不住泛出点笑意。
现在才五点十分,应该还可以再睡几个小时。
周如曜这么想,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腿一蹬床又起了身。
他站起来,没忍住拥住空气,轻巧地转了半圈。
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房间内,他舞步轻盈地踩碎光芒,几分钟后,他一转身直直栽倒在床上。
周如曜的脸蒙在被子里,好半晌,轻轻地笑了声。
九点四十,葬礼已经快开始了,也不知道是天公不作美还是葬礼总是应该伴随着坏天气比较有气氛,淅淅沥沥的雨降下了。
宴会厅里的致辞显得十分沉闷,顾家长辈们的冗长致辞后,环节正式到了下葬,接着会由顾家的小辈们出面带领宾客一起默哀以及上香。
顾家的墓园前,周如曜听见主持葬礼的人道:“顾家长孙顾之行,出列。”
他雀跃地抬头,随后,这三两分雀跃烟消云散。
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举着黑色的伞,形成一小片黑色的洋流,被众人簇拥的顾之行两手抱着檀香木制的骨灰盒。合身的西装愈发衬得顾之行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淡漠从容中自有几分卓越清贵。不过奇怪的是嘴边似乎有一道浅色的细长伤口,但这反而平添了几分不羁的散漫。
顾之行甫一出现,周如曜边听见了身边的小声惊叹。
在遥遥的人群中,顾之行路过了他,他们对上视线。黑色雨伞的相接下,编织得细密的雨幕中,湿润寒冷的空气里,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一切都如同被洇开的水墨画一般模糊不清。
视线相接不过刹那,周如曜看见她挺直如松的背影径直地向前走着。
环节结束,宾客们应该回到宴会厅了,接下来是乐队的歌舞表演。
顾之行走了几步,对着身边的众多保镖道:“你们先走吧,我去父亲那里再上柱香。”
待他们离开后,顾之行回头走到父亲的墓碑前半蹲,捻起一炷香。
随后,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细密的雨丝落在她发梢、脸上、身上,带来几分阴冷的诗意。
几秒后,这不断持续的湿意却停了。
顾之行睁眼抬头,却见周如曜正在给她打伞,自己却淋着雨。
他静静地看着她,额前的黑发湿成绺,黑眸沉沉。
一片沉默。
她与他对视几秒,起身站定,“我改变主意了。”
周如曜“嗯”了声。
顾之行又道:“这不也挺好的,毕竟——”
“阿行。”周如曜打断她,又弯起来了那双黑眸,笑得春风满面,“你好严肃啊,我真不介意。听你妈的话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无论你怎么选,我都站你这边。”
周如曜抽出胸前的手帕,小心绕开她脸上的伤口拭去水迹,“这伤口,嘶,我看着都疼。”
顾之行煞有其事地道:“她指甲缝里都是我的肉了吧。”
周如曜:“私藏小零食是吧?”
顾之行:“……”
她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另起炉灶?”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周如曜顿了下,又说:“你想好了吗?”
顾之行本想问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听到他后半句便道:“没有,莽就完了。不过你既然支持我,也不能光嘴上说说,整点实际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