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霞灿烂如金, 蓝色白色粉色相交织,远远挂在天边,像是一幅绚丽多彩的油画。
榆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看的晚霞了。
这会儿是七月底八月初, 晚上七点钟天依旧很亮, 榆阳到处车水马龙,即使已经放了暑假, 但一中街仍旧繁华似锦,苍蝇小馆的生意依旧很火爆,满地绿色的玻璃酒瓶,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给本就热闹的小巷再度平添一份烟火气。
一中四人组约在这家馆子里见面, 落日余晖悉数洒在在场的每个人脸上, 陈寂就更是了, 他此刻就正对着橙黄色霞光,周身镀上一层模模糊糊的光晕。
让人忽然感觉他整个人有些虚无缥缈。
那晚考完试, 螺蛳粉没吃成, 陈寂接了个电话就要急急忙忙回家, 陈宗铭和田君如给他留了个期限, 高三开学之前搬到江城去。
他极为安静地听完整通电话,期间没发表一句话,似乎懵了, 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知道田君如在江城买了房子, 但以为是为了陈韵溪方便才买的,可没想到, 连他也要过去。
而且最令人无措的是, 他在榆阳的学籍已经没了, 田君如再一次先斩后奏,已经托人改到了江城。
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陆时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瞬间就嗡嗡作响,只直勾勾地盯着陈寂,也顾不上他会不会再调侃了,就单纯的,正大光明的凝神望着他,根本不敢再去回想她刚才听到的到底是句什么话。
她无可抑制地开始害怕,措手不及的不止陈寂一个人,她感觉,她的无法接受,甚至比陈寂要多得多。
王竞之当时就冲上去了,嘴张的可以吞下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像铜铃,抓着陈寂胸襟前的衣领,连连“卧槽”了好几声,以宣泄自己的惊讶。
可陈寂真的没有骗人,这真的不是把戏,他也真的没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只是扯唇,特别无奈地抓着手机,任由王竞之晃着他的身子,沉声笑了,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什么极度无语的事却又没办法吐槽:“我靠了。”
……
离别总是这么猝不及防,有句话说得好,“生活很操蛋,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两个字”,后面好像还有句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陆时雨忽然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你看这个生活,下雨连预报都不给你,明明是晴天,却依旧不管不顾的兜头给你浇一瓢雨水。
管你是喜是悲,过后自己消化就对了。
可她似乎无法消化。
真的真的没办法理解。
桌上一时间没人说话,跟平常一起吃饭的时候不一样,尽管陈寂和王竞之如常不着四六,几个人相互应和着,但看上去就是在刻意应合,没了以前那种由内而外的轻松与畅快。
大家都清楚,这有可能就是陈寂搬到江城之前,最后一顿他们四个人的聚餐了。
田君如不可能放任陈寂不管,尽管他已经十八岁了,只“高三”一个理由,就可以否认所有。
而陈寂没有能力说不,田君如身体不好,而且他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田君如和陈宗铭的腰包里掏出来的,你一个花钱的,还指望跟给钱的提要求?
不可能的。
所以你看这个操蛋的生活。
你是真拿人家没办法。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与肉香,老板把烤好的串端上来,笑眯眯道:“不够再说,今儿哥给你们打折!”
“还加不加喝的?”老板指着冰箱,“刚放进去几瓶啤酒,这会儿来一瓶最爽了。”
陆时雨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冰箱,里面一水儿的啤酒,蓝色的好像是雪花,绿瓶的是崂山,还有几瓶不知名的黑啤。
他们一起出来吃饭,从来都没有喝过酒,大概是照顾两个女生,其实以前孔怡然提过,但是陆时雨怕被陆兆青发现,也就从来都没喝过。
陈寂摆了摆手出声:“算了哥,现在喝不了酒。”
他们都是老顾客了,一中的学生里,知道这里的人不多,陈寂话多,来了没几回便跟老板混熟了。
俩人称兄道弟,尽管差了很多岁,但陈寂就是有这能力,无论跟谁,只要是他想认识的,就能聊开,甚至连一中的保安每次看见他都会跟他拉拉家常。
活像个交际花。
王竞之抓起一把肉串:“今儿这哥是怎么回事,知道这顿意义非凡啊?特意给你送行来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时雨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羊肉,忽地感觉有些食之乏味,羊肉串也不想吃了,没了感觉,味同嚼蜡。
陈寂坐姿慵懒,一只手大大咧咧地搭在椅背上,向后微微仰靠着,另只手拿着一杯美年达,咕嘟咕嘟灌一大口,捏一下瓶身,又复原,再捏一下,再度复原,看上去挺无聊的,但他捏得不亦乐乎。
“送个屁的行,今儿我往会员卡里充了不少钱这顿才打折。”陈寂说。
“这地儿居然还有会员卡?”王竞之惊了,转头看他,这人也是,都要走了还充钱,他带了点儿你是不是神经病的表情看陈寂,有些话有个词儿他非常不想说,但此时此景,似乎所有事都在催他说那个词儿,他叹了口气,手里的东西往盘子里一扔,“充多少啊?”
陈寂比了个数,陆时雨看着只觉得肉疼,他们又不是猪,吃到撑死也吃不了这么多。
“人老板说了,这回充了这个数,那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打折,”嗖的一声,空了的易拉罐被他投到垃圾桶里,他收回手,“多划算。”
“老板心里想了,这男的真是个可爱的小傻逼,”王竞之睨他,到嘴边的话换了又换,委婉说:“你充这么多,我们几个猴年马月能用完?”
陈寂从包里掏出会员卡,放到桌上说:“多来几回呗。”
“你以为高三跟现在一样啊想出来就能出来。”王竞之说:“时间表早换了,你不……”
话音戛然而止,一晚上憋着,克制着没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控制住,他猛地紧紧抿了抿唇。
陈寂笑着撸了把他后脑勺,手感实在算不上好,板儿寸扎手,他笑说:“哎,行了啊,大老爷们儿唧唧歪歪的,不是不能提,走了又不是见不到了。”
陆时雨沉默着看着手里的易拉罐,酸涩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她甚至想,今天其实不该来的,但不来,又不圆满。
他静静地看着对面,陆时雨垂眸,整晚都是在闷头吃东西,孔怡然也不咋呼了,兴致不是很高,显而易见的有些兴尽意阑。
“老话说来日方长,”陈寂又开了罐美年达,举起来:“碰一个吧,今儿晚上光吃了,还没聊聊呢。”
除了陆时雨,所有人都抓起面前的易拉罐,举杯,她没动,手放在易拉罐瓶身,用力捏了捏,指尖泛白。
几秒后,她抬头,头一次这么勇敢,如此有这种强烈的**:“要不要喝酒?”
她指了指冰箱:“喝啤的。”
陈寂有些意外,单手搁在腿上,指尖一顿。想了半天,是说不还是说行啊,但没想出来结果,他忽然有些跑偏,觉得陆时雨像是变了一样,散伙饭还催人善变啊。
他微叹了口气,倒不是不愿意,问她:“你确定?”
陆时雨定定地点了点头,今晚头一次露笑,很淡,却莫名坚定:“想试试,你不敢?”
陈寂二话没说,起身去拿酒。
他拿了三瓶,但转而想,没这个必要,于是又多拿了一瓶,一只手捏着两只啤酒阔步走过来,给他们一人摆上一瓶,利落地开瓶盖,对陆时雨说:“咱就这些了,多了不行。”
陆时雨也不矫情,拿着杯子就喝了一口,微苦,但是不难喝。
陈寂见她没什么异样,才给自己倒满,四人举起杯子,玻璃杯在正中央碰撞,发出清脆一声,有些酒都晃了出来,洒在手背上,但也没人在意。
“说点儿什么吧,”陈寂说:“随便说。”
王竞之清了清嗓:“矫情个什么劲,还说点儿什么,那说两句就说两句——”
他迟迟没动嘴,眼神黯淡一瞬,打心底里有些不舍,但是还挺操蛋的,大小伙子家家不能哭,不然多丢面儿,他嘴硬道:“儿子,到江城千万别想你爹。”
陈寂笑了声,没反驳。
孔怡然举着杯子,思考几秒,还是决定给陈寂留个她的好印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俗不俗?”王竞之嘟囔了句,孔怡然瞪了他一眼,桌下又踹了他一脚,才说:“当然这个是肯定的,再有的话,那就祝你前途一片光明,苟富贵,勿相忘啊!”
陈寂应声:“一定。”
轮到陆时雨,她感觉自己已经晕了,尽管才喝了一口,但这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话都有,可尽管如此混沌,她却依旧可以察觉心底那个过分的理智与冷静。
沉默许久,她想跟他说,以后常联系,也想跟他说你以后常回来看看。
更想跟他说,陈寂,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还有,她其实很想说,我有点喜欢你,也不能说是有点,应该说是我喜欢你。
但他们现在才多大呢,十几岁的年纪,谈什么喜欢,又谈什么未来,他们现在没什么能力可以支撑他们谈论喜欢,更没能力面对这份不成熟的感情。
酒壮怂人胆,可她这个胆子壮不起来,陈寂又只让她喝这一瓶。
忽然间好酸楚,陆时雨扯唇笑了笑,硬生生将泪意憋回去,于是这些话到嘴边,全都变成了一句简简单单的:“来日方长。”
她抬头,对上陈寂墨如点漆的眸,笑着重复:“陈寂,来日方长。”
这晚他们一个人喝了一瓶酒,没人醉,但是怕被发现,他们还是在外面晃荡了一个多小时,从一中街东头走到一中街西头,他们走的很慢很慢,见证了晚霞退散,月亮挂起。
似乎是酒的缘故,给今晚颇有些凝滞的局面凿开一个洞,这会儿,大家才开始谈天论地,扯东扯西。
孔怡然问陈寂:“我听说江城大学还挺牛的,你要是过去了,要上江大吗?其实江大还挺难考的,要不是太冷,我也想去江大了。”
陈寂摇了摇头,插着兜说:“谁知道啊,还一年呢,早着呢。”
王竞之勾着陈寂的肩膀,“我是肯定要去体大的,首都体大,陈寂,你记着。”
陈寂拂开他:“醒醒吧,别矫情了。”
“矫情你妹,你现在觉得我矫情了,”王竞之锤他,“等你过去那边,满眼都是生人的时候可别哭着想我。”
陆时雨接话:“他可能不会哭吧,娇花才会哭,陈寂又不是娇花。”
她看陈寂:“我说的对吧。”
陈寂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了解我。”
他低头,下意识压了压身子,问陆时雨:“那你呢,你去哪儿上大学?”
陆时雨想了想,“没想好去哪个大学,但是我应该也去首都,也想好要干什么了。”
这倒挺意外的,上次他俩聊人生聊未来的时候,她还没想法,一脸迷茫,这会儿倒是很坚定了。
陈寂撤回视线,“行啊,都有想去的地儿了,那就努力呗,人往高处走,咱们顶峰相见。”
陆时雨感觉眼眶一热,她使劲眨了眨眼,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忍着哭腔“嗯”了声,“顶峰相见。”
高三一如想象之中,还是那样的无聊,枯燥,乏味,也感觉空荡荡的,每天对着的除了卷子就是卷子,但尽管这样,陆时雨也没觉得有多么充实。
于是她就做更多的卷子,看更多的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节节高升,从来没掉过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