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林风很小就知道, 自己家里的情况,和别人家里不太一样。
他的父母之间,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彼此最大的仇人。
两个人宛若火柴和爆竹, 只要凑在一起, 就会炸得噼里啪啦。
于是,上幼儿园的时候, 许林风还会在听到楼下隐约传来尖叫声、怒吼声、以及摔东西声之后冲出房门, 拉住父亲或母亲, 试图阻止他们的争吵。
而在上小学后,他只会把被子盖过头顶, 一边捂着耳朵, 一边哼起歌,盖过楼下越发激烈的吵闹声。
是了, 他的父母永远也不知道——夫妻吵架应该避开孩子, 或者,至少不要把孩子吵醒。
又也许他们其实知道, 但从不在意罢了……
许林风也曾经天真地幻想过, 如果自己努力读书,好好表现,做一个特别优秀的乖孩子,也许他的父母就能开心一点,脸上的烦躁和厌恶稍少一些。
于是,他认真学习, 积极参加活动, 很快成为了老师和同学眼中当之无愧的好学生。
一个学年结束之后, 他拿到了他所在的国际小学刻有“excellent(卓越的)”, 每个年级只有一个人能得到的荣誉奖章。
那天晚上,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把它别在西装校服的领口,无论管家和保姆怎么劝他脱下外套,他都坚持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肯脱掉。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父母回家。
翘首以盼的时间里,许林风想起了下午同桌说的话,“你得了这个徽章,你爸妈肯定会好好奖励你的!要是他们给你买了什么炫酷的玩具,你千万不要忘了拿过来和我一起玩啊!”
……他们真的会给他奖励吗?
许林风带着一丝雀跃想着。
如果有奖励当然很好,但就算没有,其实也没什么。
对于他而言,父亲母亲只要能笑着夸奖他一句就足够了,如果还能拍拍他的头,那就是最好最好的了!
怀着这种雀跃的期待,男孩儿那晚穿着校服外套等了很久。
等到他做完了作业,吃完了晚饭,洗完了澡……甚至等到了他该上床睡觉的时间。
可是,他的父母谁都没有回来。
许林风呆坐在客厅里,原本的兴奋和希冀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管家第三次来催他睡觉的时候,男孩儿终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上楼回房了。
推开卧室的门,他爬上床,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天花板。
今晚楼下没有传来嘈杂的争吵声,深夜本就该如此安静。
可躺在床上的许林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失望、难过、委屈,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身上的负面情绪,渐渐地将他淹没了。
在一片漆黑中,许林风鼻尖发酸,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这本来该是一个哭累之后迷糊入睡的夜晚。
但将将入睡之际,房间有一瞬被外面的灯光照亮,院子里隐约传来了车声。
——有人回来了!
男孩儿顿时清醒过来,他赶紧把别着荣誉徽章的校服外套披上,脚步飞快地跑下了楼。
门口并没有人,是还没进屋吗?
他又走到客厅的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向外面看去。
只一眼,许林风攥着窗帘的手,蓦地握紧。
一辆开着大灯的陌生跑车正横在院子里,而他的母亲婷婷袅袅地立在车前。
她微抿着唇角,笑得温柔甜蜜,在夜色和车灯下,更透着一股诱人的娇艳和媚态。
许林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
那双他遗传了七八分的深窝眼,在家里永远闪着厌烦和不耐,但此刻却泛着潋滟的春情,波光粼粼地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
而最讽刺的是,那个男人,并不是他的父亲……
二人般配的身影刺痛着男孩的眼,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
原本被撩开的窗帘随之垂下,挡住了院子里跑车明亮的灯光。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于是彻底被客厅里的黑暗笼罩了。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终于响起了发动机的启动声。
随后,细跟高跟鞋的“哒哒”声从门口传来,再然后,是开门声。
“啪——”,他的母亲顺手按下了玄关处的开关。
顿时,客厅里的大灯应声亮起,到处都是明亮到刺眼的光线。
许林风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他的母亲立在玄关处,皱着眉问道。
男孩儿放下手,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果然在她眼中找到了一抹烦躁和厌恶。
对啊,这才是他熟悉的,母亲的模样呀。
许林风终于明白,原来她也会像其他同学的妈妈那样,露出满是爱意的、温柔的目光。
只不过,从不是在他面前罢了。
男孩儿一直沉默,可母亲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
她踢掉高跟鞋,将精致的手包扔在柜子上,瞥了一眼放车钥匙的托盘。
“那个狗东西还没回来。”
她自言自语着,嘴角勾起一丝轻蔑而讽刺的笑。
“我还以为他和现在这个小情人能多玩一会儿呢,结果还不是前脚刚把人哄出国,后脚就又去找新宠了。”
母亲一边解着外套,一边从许林风身旁擦肩而过。
他清楚地听见了背后的一声轻嗤——“真是个贱男人。”
而直到最后上楼,她都没有注意到,男孩儿特意披在睡衣外面的那件校服外套。
以及,衣领上别着的、刻有“excellent”的荣誉徽章。
……
在许林风渐渐长大的过程里,他对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其实就是一个很老生常谈的故事——家族联姻罢了。
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不得已嫁给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不肯收心,大小姐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破罐破摔,比他玩得更花。
于是,两个人更是谁也瞧不上谁,见了面就要掐个你死我活。
但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
他们得永远捆在一起,守着这纸醉金迷的浮华……
也许从某种角度而言,他的父母也只是两个懦弱的可怜人罢了。
可许林风心中却泛不起一点同情,他甚至,怨恨他们。
他恨他们为了交差便不负责任的生下他,放他孤零零地长大。
他恨他们把对彼此的厌恶转移到他身上,从没让他感受过一点疼爱。
许林风对父母所有与生俱来的亲近和爱意,都和当年那枚荣誉徽章一起,被他锁进了一个没有钥匙的箱子里。
再也不曾出现。
而他自己,就在这样的孤单和怨恨中,逐渐长成了一个矛盾的男人。
他绝不允许自己像父母一样自私、懦弱、不负责任,可有时在某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身上隐约闪过了他们的影子。
他带着报复的心思投入家产争夺的混战,明明机关算尽,如愿笑到了最后,但在无数个深夜里,他却仍然难以入眠,自我唾骂了千百万遍。
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通通都只不过是许林风伪装出来的面具。
可他装的太久了,那面具便长在了脸上,轻易取不下来了。
于是,人人都以为他儒雅斯文。
只有他知道,那副面具下的自己,到底有多冷漠、烦躁和厌世。
啊,不对。
还有一个人,碰巧也知道。
……
许林风和父亲彻底撕破脸皮,是在谈判间隙的一通电话里。
他的父亲年纪大了,玩得自然也没有那么野了。
前几年,一个颇有手段的小情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老来得子,他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但在这种家族联姻里,私生子却实在有些出格了。
于是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注定见不得光,而他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甚至都不敢让那孩子姓“许”。
彼时,家产之争正如火如荼。
各路亲戚们也顾不上吃相是否难看,彻底丢掉了那些虚伪的亲情和礼节,你来我往,争得头破血流。
可没有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这一场荒唐戏里,那个看起来最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却早已悄无声息地将最重要财产尽收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