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赶到市一医院的时候, 裴雪缘已经转入了病房。
裴翊站在病床旁边,看着裴雪缘消瘦的脸颊、苍白的神色、以及眼角不知何时新添的细纹。
裴女士爱美,从前对自己的形象总是很在意, 家里也时常充斥着她惊呼自己胖了瘦了长斑了的声音。
但此刻裴翊惊觉, 裴女士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些了,像是早已经疲于关注。
其实裴女士从很久之前已经有些症状了,不规律发烧、食欲不振、低血糖症状带来的精神不好等等。
哪怕他在任何一种情况产生的时候多问几句, 又或者对他曾提过的体检不止是停留在言语的表面, 方才面对护士的接连追问, 他也不至于支支吾吾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护士电话挂断时那句「算了算了」,就像有人在虚空中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打透他自我沉溺的过往, 满心满脸都是火辣辣的。
他又想起殷霜说的,「并无亲友观念、共情力差、难以爱人」等等,至此, 裴翊终于想,这样的人除了给别人带来麻烦, 还能有什么用?
裴女士生养他、努力工作给他富足的生活、顾虑他的情绪从不越过他圈划下来的各种界限。
而他呢?又能给她什么?
裴翊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这样就好像一个只会索取的讨债鬼。
到最后,无用如他, 连最基本的情绪价值都不能给对方提供,更遑论其他。
裴翊漫无目的地想着,一度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更不值得别人为了他多费一点心思。
正此时,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裴翊回头一看, 发现是孟信孟医生。
裴翊眨了眨眼,稍稍回神,跟孟医生出了病房。
“孟叔叔。”病房外,裴翊垂眸礼貌地喊了一声。
自从上次在医院,孟信被卞广杨纠缠污蔑之后,裴雪缘就减少了和对方的来往,她并不想因此祸及他人。
但这次显然还是靠了孟信帮忙,裴雪缘没醒,裴翊得承这个情:“谢谢孟叔叔帮忙。”
孟信往病房的方向看了眼,眼中有些明显的担忧,看得出来,他对裴雪缘是真的关心。
同时在他眼中,裴翊也是一个稳重且心智成熟的人,至此,他也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把他刚刚听说的事同裴翊说了。
“听送你妈妈来的同事说,是你——”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人。
裴翊看他未出声的口型顿时了悟,眉头一蹙,接道:“卞广杨。”
孟信收到信号,继续道:“是卞广杨被人追债,他厚颜无耻,竟然将追债的带到了你妈妈的单位,跟对方说你妈妈有钱,让他们管你妈妈要,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反正你以后必须得赡养他,就当让雪缘提前支付了这笔钱,如果不行,他就闹到你的学校去,反正他现在一无所有,大不了大家都别好过。”
“大概是提到了你,你妈妈气怒上头,又加上最近精神不好,这才晕了过去。”孟信说到这里,儒雅和气的脸上都因愤怒染上了一些颜色,当时被赖上都没有多说什么的人此刻终于忍不住评判了一句,“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泼皮流氓的人。”
裴翊听后,脑海中不自觉便想象出了当时的情景,而他一想到卞广杨那双阴鸷的眼睛和丑恶的嘴脸,心中竟翻涌起了一阵恶心。
可是卞广杨这种人,就像一条阴魂不散的毒蛇,又或是藏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老鼠,不知何时就从某个地方突然窜出来咬你一口,你深感晦气又被伤害,心里还有随时被窥视的忧惧,却又无法彻底解决。
裴翊心中起伏,但也知道对此多说无用。
他呼吸几次按下情绪,再开口时先换了个他觉得更为紧要的话题:“孟叔叔,我妈的病情如何?还……能治吗?”
孟信闻言一愣,这才从眼前冷静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少年的无措。
“没那么严重,小翊,也不要谈癌色变。”孟信立刻安慰,但也是陈述事实,“你妈妈这个病发现得早,也还没有出现扩散转移,临床上是可以治愈的。”
裴雪缘和孟信认识之后,受对方影响,多了些医学常识,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信号时,便及时找了医生。
但此刻裴翊抬眼,眼中却闪过一丝怀疑。
孟信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又道:“我是医生,你是病人家属,我不会向你隐瞒病情或者盲目乐观地发言。”
听到这里,裴翊自看到那些药瓶起便越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甫一如此,他手臂都有些发软。
裴翊暗暗掐了掐自己,稍稍放心的同时也让自己镇定一点。
“不过确实得尽快安排手术了,希望你和你妈妈可以商量一下。”孟信犹豫着,到底是说,“并且这到底算是大病,患者术后需要静心修养,也不能再太过劳累。”
裴翊闻言忽地一怔,不过这自然是肯定的,只是他听明白了孟信的言外之意。
一来裴雪缘的工作,虽是外企高管,但高薪水的同时也是高负荷的工作强度,她今日这病,很难说跟一直以来的辛苦忙碌没有关系,以后肯定不能再这样。
至于这二来则是——他们如今身在燕城,身边却有卞广杨这样的定时炸/弹,只要他在一日,便每天都有不得安宁的可能,裴雪缘根本无法安心恢复。
裴翊念及此,心中陡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与此同时,孟信却又试探似的开了口:“之前你妈妈的意思是好像不太想在燕城做手术,但我觉得燕城有我国最好的医疗资源,至于其他的嗯……那些,我也能想办法,所以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可不可以……相信一下叔叔?”
孟信是个含蓄雅致的人,此刻他说这话,背后有怎样深重的意义,裴翊不可能听不明白。
但裴翊没法替裴雪缘做决定,他听到这里,眼眸也有些失焦,思绪不禁飘了一些,在这蓦然间的思维空隙里,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段星敛。
——
接下来一周,裴翊便在医院照顾裴雪缘。
那天裴雪缘醒了之后,跟裴翊解释说她并非故意隐瞒,只是事情有些突然,她自己也花了一段时间接受。
之后又让裴翊不要担心,专注做自己的事即可。
但裴翊还是每天都守着她,在裴雪缘都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出院的时候,裴翊也只是默默摇头,说再观察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孟信没忍住,率先跟裴雪缘提出了早日手术的意见,这种事最好不拖,拖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
当时裴翊没有说话,而裴雪缘看了看他,对此也表示同意,并且十分配合地请了专家会诊、制定手术方案。
但是此外,她却没有再多提其他想法了。
定好大致方向之后,裴雪缘终于在五月底时出了院,她需要再回公司安排一下之后的工作问题。
而裴翊回到家,终于打开了闲置已久的手机,此前在医院,他大多直接用裴雪缘的。
近来他不知怎的,出神的时刻越发多了起来,大约也知道,他想联系的人并不可能联系上他,所以越发没有看手机的**。
甫一打开,倒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短信里有几条垃圾广告,电话界面却奇怪,有个陌生号码接连给他打了三个电话。
上次他和段星敛分手,解释清楚之后,段星敛就磨着他开了来电提醒,大约是有点反应在的。
而此刻裴翊看着来电时间,发现是在裴雪缘入院那天,大概他当时忙乱,便没有注意。
裴翊想回播过去,但指尖悬在界面上空时又收了回去。
他有些担心一打过去,就听到卞广杨悚然的声音。
想到这里,裴翊便立刻放弃,转而点开了微信界面。
男朋友的消息空空,只有他上次发过去还没有得到回复的“你还好吗?”
倒是一班群有些动静,裴翊看群里有人在艾特他,他平时一直潜水,一班的人也不会微信找他,这会儿裴翊想着或许有事,便点了进去,从最开始艾特他那条开始看。
【志高存远:你为什么没来考试?你不是说会来吗?@裴翊】
【孟姜女哭物理:不行我忍不了了,没来就没来呗,人家小神仙只说大概!大概的意思你听不懂吗?怪不得语文考不上130。】
【志高存远:我没问你,你是他的代言人吗?】
【孟姜女哭物理:怎么,不行吗?你有意见?】
【志高存远:你又不是他,也不是段星敛,凭什么代言?】
【孟姜女哭物理:艹,突然磕到,我谢谢你,算了,我懒得跟你说。】
【志高存远:@裴翊,为什么没来?下次月考来吗?】
【一班的一:哎呀这有什么好问的嘛,咱就是说,排名稳定上升至少两名,多考一次都是赚的,偷着乐好呐。】
【节节高:举手,高中快两年了,这次突然考到第一,我人麻了,但属实也是乐不起来。】
【一班的一:哈哈哈竹竹,没想到吧!】
【栩栩如生:+1,我也没想到我能第三,还和第二的分差还只有零点五,确实是久违了,心情复杂。】
【一班的一:?所以排名退步的只有我一个?】
【孟姜女哭物理:所以之前说你是个挂逼你还不承认,这回两个超强外挂不在你蹭不着,傻了吧!】
【一班的一:卧槽,再生父母竟在我身边?】
……
之后他们就插科打诨说其他的去了,而就裴翊看的这么一会儿,最新消息也已经刷了99+,裴翊不想再把话题扯回去,而且他一旦发言,群里肯定会沉默。
所以最终裴翊还是没有回答,返回了主界面,同时发现魏蕴一直在给他发课件,还发了这次月考的题。
裴翊近来花在学习上的精力明显少了,他的思绪总被这样那样的东西充斥着。
裴翊知道这样不对,是以他告诉自己打起精神,先跟魏蕴道谢,又粗略聊了一下近况。
好在魏蕴没有多问,只是让他保持学习。
结束聊天之后裴翊便把月考题打印下来,率先挑了数学来做,之后再是理综。
他定了时间,虽比正常考试时间少半小时,但这是他以前的速度,状态好的时候还会更快。
可是这回裴翊没有写完。
裴翊听着闹钟响起的铃声,再看着空了两题没写的试卷,眼神发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下眸,拿出答案比对,这次试题不算难,满分应该很容易,他也一向满分。
可是开卷选择第一题,他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