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不必出宫了。”
高冶心里一咯噔, 然后听到了天子压低的咳嗽声。
天子的咳疾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哪怕之后医官再怎么诊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子后面也不召医官看了, 只说这个好不了。
高冶原来对天子的这个病症也有些摸不清头脑,但是现在他似乎摸出一点门道。
天子似乎每次都是在知道白三娘的事才犯病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和春风里的野草蹭蹭蹭的往上长, 压都压不住。
高冶越看天子, 就感觉天子越像那家里新妇红杏出墙的可怜男人。
不对, 恐怕还更可怜一点。
至少那些家里新妇红杏出墙了的,还能逮个机会给奸夫设个全套, 把人给打个半死出气。这儿白三娘可是和天子半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太后召人入宫, 还是陪着天子。但真的说到底,两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白三娘真的外面有了啥, 天子连抓奸的理由都没有。
高冶不由得对天子有了深深的同情。
何必呢,当初一道旨意直接让人入宫不就好了,好过现如今看着白三娘在外面招蜂引蝶。
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真的说出口。更加不敢叫天子给看出来。
高冶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角度低着, 既不显得心里有鬼,也是显出了臣下的恭敬。
“陛下。”中常侍大惊失色,立即叫人去传医官过来。
元茂摇摇头, 示意不必去叫人,他压制住喉咙里的痒意, 往殿内步去。
喝了宫人们呈上的川贝梨汤,咳嗽的冲动被压制了下去。照着他的吩咐, 梨汤里没有加蜂蜜, 川贝的苦涩在唇内弥漫。
元茂不喝水将这股苦味冲下去, 他借着这股苦味将自己的神智给拉回来。
高冶在一旁小心伺候,仔细的端详天子脸色。
才在太和殿商议朝政,到了太华殿还没等喘一口气,就被白三娘和长乐王的事给气成这样。
高冶都有些担心天子会不会受不住。
明明商议了那么就的朝政,还是精神奕奕,结果听到白三娘和长乐王就不行了。
难道白三娘在天子那里还真的有那么大的面子?
也是,天子听说白三娘头风发作不能进食视物,没有半点耽搁,就将身边的御医派了出去,还亲自过问病情。
除了皇太后,高冶还真没见过天子对谁这么上心过。
就算是对太后,高冶也不知道天子是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忧,还是为了在人前表露自己的孝顺。
白三娘那儿天子可没必要装样子,她前头两个姐姐在宫里,除了逢年过节的赏赐之外,可没见过天子有半点的关心。
“你是不是听错了。”
天子平复下那股咳嗽,出声道。
高冶正要自辩,对上天子投来的注视。
高冶对上天子的目光,浑身不寒而栗。
“你手下人听错了吧。”
天子望着他,“或许是她到王府上探望太妃也说不定,你确定她在王府里是和长乐王见面么?”
高冶张了张嘴,最后道,“臣不知道。”
天子坐在御床上,原本青白的脸色稍稍有所好转。
“那便是了。兴许是你手下人传错了。她的确是去了阿叔府上没错,但极有可能不是去见阿叔,而是去见得太妃。朕听说长乐太妃很喜欢她,太妃年纪大了,喜欢和小娘子聊天,也是平常。”
“而阿叔平日里多在署中办公,少有回府的。”
元茂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高冶哪里还敢说什么,他原本就不想掺和到天子的私事里。天子都这么说了,他自然就说是。
正当他附和天子的时候,又听天子说,“你去盯着长乐王。”
这下高冶是真的忍不住,一下就给天子跪下了。
这个天子近臣他还是别做了,还不如让父兄叔伯们给他安排仕途呢。好过现在这样恨不得以头抢地。
“陛下。”高冶恨不得当场给天子哭出来,“盯着上党王府已经是臣的极限了。如果再加上长乐王,臣恐怕是真的无能为力。尤其长乐王也不是白三娘,倘若真的被大王发觉,臣恐怕也要脱一层皮。”
上党王浑浑噩噩,没做过什么正事,整日里就是和姬妾们厮混生孩子。府里除了姬妾就是姬妾所出的孩子。只要小心一点,还是不会露出马脚。
但要是盯着长乐王,长乐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府门前后都有专人把手,想要在里头埋个眼线那都难上加难。万一被长乐王发现,他怕不是要被长乐王给扬了。
高冶心下可不觉得要是自己被抓出来,天子还会亲自出面求情。
他是少年人没错,但没有少年人那种两肋插刀的天真。
御床上的天子听说之后,他手肘压在凭几上,手掌撑着头,似乎在闭目小憩。
高冶等着,心里下定决心,就算天子下令,他也不会真的去盯着长乐王。君命难违,但是自个还是更重要。
在天子闭目小憩的时候,中官们把送上来的奏疏公文搬上来。
太后不让元茂处置大事,但也有不少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各类卷轴竹简摆上来,在天子周身摆得满满的。
高冶看着都有些同情,他在门下省见过叔伯们的署房,叔伯们身边的公文加在一块都没有此刻天子身边的多。
元茂下令周围郡县援驰朔州粮草,另外又准许朔州民人出关觅食。
就算是开了粮仓,要运到朔州少说也有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的变故谁也说不好。两害取其轻,让民人自己去弄一条生路。
下面是关于这件事还有青州,以及淮北的农事。
元茂取过一卷公文,上面是有关于北狄南下小规模侵扰冀州的事。
他取过笔在公文上开始批复,“既然如此,那就不劳烦你了。”
高冶一喜,紧接着又是冷汗直冒。
他硬着头皮道,“臣甘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元茂闻言轻笑一声。
那声笑听不出任何情绪。高冶脑袋不由得垂的更低。
“你的忠心,朕知道。你只要告诉朕,白三娘平日里都去了哪里就好,至于长乐王就用不着你了。”
高冶立即说是。
元茂让高冶下去,他去批复那些公文。
这一批就是通宵达旦,除了进餐和偶尔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之外,就没有任何歇一歇的意思。
元茂前生也是这么过来的,上朝处理朝政,另外还要询问廷尉署的案子,酌情赦免一些罪犯的死刑和肉刑。
还会出巡山东等地,他忙的完全停不下来。
到了此生更是如此。
他全心全意的全数扑到这些公务上,将心底的猜忌和已经升腾起来的暴怒全数压下去。
等到全部批复完,原本浓黑的天色已经逐渐转淡,泛出了些许蟹壳青。
“什么时候了?”他问身边的中常侍。
中常侍陪着元茂这么熬了一宿,整个人都差点没撑住,连带着反应都慢了一拍。
“回陛下,寅时三刻了,要不歇息吧。”
“那就是快卯时了。”元茂把手里的笔一放,示意左右中官过来服侍他更衣梳洗。
“已经要到上朝的时候,不必再多此一举去休息了。”
中常侍闻言,只好让中官们将衣裳搬出来。
今日是大朝会,大朝会更重礼仪,所以帝王必须着繁复沉重的冠冕服。这套礼服穿上很是麻烦,中官们将玄色的衣袖整理好,双肩十二章纹路在灯火下格外的肃穆威严。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元茂登上了前去太和殿的行辇。
大朝会上不会说什么正事,只是例行公事的说一些外邦来朝,或者某地又出现了什么祥瑞。等到群臣再三朝拜,基本上也可以退朝了。
元茂进入太和殿,高坐在御座上,群臣从门外照着官位高低,在谒者的唱名里从殿门进入。
元茂两辈子加在一起,对这种场面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早已经驾轻就熟。
当中书监长乐王进来的时候,元茂眼睛动了下,往他的方向看过去。
长乐王年轻,即使辈分高,但年纪只有二十五岁,他原本就身量高挑样貌清俊,换上了官服越发的出尘。
时风追求男子美色比女色更甚,美男子比貌美的女子更受世人追捧和喜爱。完全不□□份贵贱。
前世长乐王的容貌就在宫里传开了,现如今也是一样,那些宫人们私下也会对着长乐王的背影羞红了脸。
这就是她喜欢的。
样貌出身品行,无一不是在宗室里最好的。
他放置在身前的手掌不自觉握紧。
元茂不太记得长乐王妃是个什么人了,他前生也没有见过长乐王妃,也没有听过这位王妃有过什么事迹,但应该不是白悦悦那样的人。
她是个闹腾的,不管在那都要弄出点事来。
这个叔父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闹腾的人。
但他们的的确确又像是有着关联。
元茂疑心甚重,这是帝王的通病。他知道长乐王的秉性,但高冶的那些话到底还是入了他的心。
他不轻信高冶的话,他要亲自看看。
大朝会完毕,依然还是往常的流程,等到完了之后,其中几个被请到侧殿议事。
天子换了身上那套沉重繁复到吓人的冠冕礼服,换上常服和宗室的几个人说事。正事谈完之后,便是说一些家长里短。
天子年少,平日在朝堂上有人君的威严,但是私下对宗室们却是平易近人,也没有什么架子。说说笑笑和平常人家一样。
元茂说了几个亲王家发生的小事,看向长乐王,“今日看阿叔的气色不错,比前几日还要更光彩照人了些。”
元茂此言一出,在座的宗室们全都看过去。
宗室们都住在一块,平常谁家里有动静,几乎都瞒不过去。
“这是自然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景时这块老石头,竟然在这年岁也开了花,自然是精神焕发了。”
元茂挑了挑眉笑,“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们在公事之余,能拿来说事的,要么是美酒要么是女人。如今这里没有美酒,那拿出来稍微说一说的只有女人了。
“他竟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给拿下了,原本以为他这辈子差不多就是这样,没想到也会春心暗动啊。”
此话出来,引来一阵笑声。
元氏原本就是拓跋氏鲜卑,学了汉人的礼仪规矩,奈何时间不长,骨子里头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儿狂野。
元茂笑容有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初,没有人发现他方才的异样。
“阿叔既然也动心了么?”
元茂话带调笑。
长乐王的脸上带着点儿难得一见的敛然。
“让陛下见笑了。”
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了。
长乐王是个不好色不好财的人,这回竟然动了心,搞得众人都知道,可真是叫人开眼了。一时间纷纷开玩笑。
“你也有今日。”
长乐王对着调侃只是一笑了之,“她年纪小,性子爱胡闹爱任性。日后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这就已经说上了?”
“难怪看上去衣着鲜亮了不少,还讲究修饰了。”
“兴许是怕不收拾,被看着了觉得年纪大吧。”
宗室们很乐意在这上面调侃人,无关紧要的说几句,既逗趣也不会得罪人。
元茂听着,他含笑道,“那也是要恭喜阿叔了。”
长乐王像个少年人一样的笑笑,“多谢陛下。”
宗室在皇帝面前一番说笑,过了小半个时辰后起身前往官署。元茂坐在御床上,他令人把面前放着的屏风挪开。抬头就看到殿门外的天空。
被公务压下来的那诸多激烈的情感,在此刻变本加厉的一拥而上,将他迅速没顶。
白悦悦特意挑在了休沐的日子,去长乐王府上。
她和家里说,她去见长乐太妃。这也不算她说谎,她的确是去见长乐太妃,不过说了几句话,长乐太妃就找个由头,让长乐王过来见她。
今日是休沐,百官都不用去署中。她早就通过惠宁和高阳王与长乐王约好。
她到了王府里,太妃这次只是和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就直接安排她去见长乐王。
她去的时候,正巧人从里头出来。
一出来,她就闻到了一股沐浴用的兰汤味道。
长乐王发鬓湿漉漉的,刚刚沐发过。
浑身上下也是簇然一新,显然精心整理了一番。
他早就知道白悦悦来了,然而一碰面却还是有些拘束。
“你特意为我装扮了一番,我都不好意思。”没等长乐王开口,白悦悦就拉着他的手。
男人的手和女人的完全不一样,哪怕一张脸生的再怎么好看,手还是透着一股粗糙。她原本是想要拉住他的整个手的,没想到他的手掌比她的大多了。只好拉住那么几根手指。
她出来寻长乐王,只是随意挑了衣裳穿上,连着首饰都是随便戴的。她不太爱戴这些东西,若不是不戴这些实在是不好,她光着发髻就过来了。
长乐王闻言看向她脸上,少女肌肤雪白无暇,透出一股青春靓丽。
“你这年纪也不用涂脂抹粉,你不上妆反而更好看些。”
“真的?”白悦悦眼睛放光看他。
见到长乐王含笑点头,她越发的喜不自胜,“原来我还是这么天生丽质。”
说罢她眼睛觑着长乐王,长乐王笑容险些忍不住,他手掌放在她头顶上,“是的。”
“那大王觉得,是别人好看,还是我好看?”
长乐王失笑,“何必和人比这个?”
她仰起头,盯着他。一定要逼问出个答案。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今日看起来天气不错,我新得了两匹马,一块出去走走。”
“可是我不会骑马。”白悦悦道。
“没事,我带着你就是。”
长乐王叫人牵出一匹母马,方便她骑乘,他把她放在马背上,又教了她如何在马背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