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庄图南面对李佳的调岗报告举棋不定时——于公,李佳的管理特长具备一定的稀缺性;于私,做为老同学,他不希望负面影响李佳的职业发展,但他也不想面对和李佳在一个大办公室里朝夕相处的困境——他自己被调岗了。
确切的说,庄图南从小组长升中层了,他成了所领导或老设计师和甲方会议时的“长随跟班”——开会时共同接触甲方,聆听甲方的具体要求,会后和领导或老设计师共同商量、深化设计。
庄图南依旧画图,但第一阶段的图纸基本分派给组员们,他的工作从业务扩大到了业务兼管理——解答组员们的疑问,勘察组员们的图纸错误,和材料水电等其他专业部门的中层沟通,向领导或老设计师们汇报工作进度等等。
通房丫环变如夫人,“如夫人”庄图南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大大减少了和李佳接触的机会。
李佳没有再提交调岗报告,可见她听进了庄图南的劝告,同时,她也尽可能地在多人场合下向庄图南请教问题或汇报进度,几次接触后,两人都能做到比若无其事更若无其事,比自然更自然。
两个成年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解决了尴尬局面。
售票员一班差不多12小时,早6点到晚7点,中午休息1小时,黄玲和向鹏飞几乎每天都是早早出门,天黑后才回家。
以前俩人同出同进,向鹏飞最近谈了一个女朋友,下班后经常去找女友吃饭或看电影,黄玲就一人独自回家,这天,她刚拐进小巷口,立即觉察到了不同的气氛。
秋夜寒,大家一般晚上都不出门了,但此时小卖部门前却围满了人,人群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庄超英也挤在人群中。
庄超英也看见了黄玲,赶紧迎了上来,“今儿厂里有点事,我没做晚饭,饿了吧,我们先去粥店垫点,我再慢慢告诉你。”
李婶喊了一句,“黄玲啊,厂里要卖房子了,优惠售房,办公楼前贴出告示了。”
庄超英道,“市里和厂里的文件都贴在布告栏里了,我把重点都抄下来了,我一会儿给你看。”
粥店很小,店门口一排蒸馒头包子的笼屉,蒸汽氤氲中,黄玲仔细阅读庄超英摘抄的文件要点。
黄玲轻声阅读条件,“本厂职工或退休职工,苏州城镇户口…….”
庄超英一拍大腿,“你和我想一块去了,宋莹是不是还是苏州户口?”
黄玲点头,“她为了保‘留职停薪’,去广州时没转户口,去年她回来办早退,厂里说她现在还不够退休年龄,要每年自己通过厂里交社保,60岁以后可以拿退休金,那时候我们两家正尴尬呢,她没细说,我也没细问,我觉得她很有可能还是苏州户口。”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女儿庄筱婷。
庄超英道,“赶紧吃,吃完给筱婷打个电话。”
黄玲道,“去隔壁街的公共电话亭打,小卖铺里都是厂里的职工,人多口杂。”
庄超英有写家信汇报家庭动态的习惯,庄图南开始定期收看长篇小说连载——反映现实、反映生活,集政策、人情、八卦于一体的长篇小说《棉纺厂优惠售房系列故事》。
家信刚开始的画风还很正常,很“庄超英”,主要是科普《苏州市市区住房制度改革实施方案》和棉纺厂的具体执行,介绍了苏州市的公积金制度、定金期限利率、低息贷款等等,并告知庄图南黄玲和宋莹都具备优惠购房的资格,两家都决定全款购买,庄图南读完后就放到了一边。
渐渐地,信件内容日益诡异,庄图南不知道庄超英写信时是什么心情,反正他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
先是庄筱婷闪亮登场。
“……筱婷拿了宋阿姨的授权电报和户口本去房管科,房管科坚称职工本人或家属才有资格代办《住房产权证》,厂里那么多在外地打工的职工都是托人代办的,我和你妈妈私下里都觉得是刘副厂长的示意,想占住宋阿姨的房子。
筱婷当时没作声,第二次她挑了许多人都在场的时间去了房管科,等科长在一群职工们面前再三声明只有宋莹和家人有资格办证时,她不声不响从包里掏出了她和栋哲的结婚证……”
信中渐渐有了矛盾和冲突。
“隔壁王家为了那间四平方米的小屋大打出手,王芳几年前回了城,有苏州户口,但她不是厂职工,不满足优惠售房的条件,王勇要买这四平方的面积,王芳要求王勇付她市场价格,两人打进了派出所。
这件家务事在住房制度改革的峰尖浪口上成为了社会事件,《苏州日报》报道了此事的恶劣影响,厂里一怒之下,让房管科把小屋拆了,左侧围墙复原。”
继代办房产证之后,庄筱婷继续创意无穷地发挥,庄超英用了满满两页纸还原了事情经过。
“筱婷帮宋阿姨办理《住房产权证》时无意发现西厢房的地址上居然有两个名字,宋阿姨和吴姗姗小儿子的名字,宋阿姨表示她事先绝不知此事,也不知道刘健和吴姗姗是如何操作的。
筱婷立即把她的户口迁到了宋阿姨的户口本上,再找到刘健和吴姗姗,要求他们尽快搬出,并迁出他们小儿子的户口。
刘健和吴姗姗不肯搬,吴姗姗再三表示他们资历浅,在单位暂时还分不到房子,等他们分到房子立即就搬,我和你妈妈都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鹏飞不满,和他们起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筱婷周末回家,请刘健和吴姗姗来家里喝咖啡,筱婷说,‘住房改革是大势,公积金、低息贷款、集资盖房,单位会一步步解决绝大多数人的住房问题。苏大也在改革,但僧多粥少,学校要从多方面考虑,职称、工龄、学历、工作成果……,我资历浅,又不肯签长期合约,分房资格被排在了最后。’
筱婷话锋一转,‘我仔细研读过政策了,无论是集资盖房还是优惠售房,一对夫妻只能购买一套规定面积内的优惠住房,如果有人向你们俩的单位举报你们现在有住房,并提供证据证明孩子还落在宋阿姨房子里,恐怕你们的分房资格要向后挪了。’
我和你妈妈听呆了,吴姗姗听懂了,带着刘健和孩子搬回了婆家,并把孩子的户口签了出去。”
庄图南读完信,心中就一个感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庄筱婷果然是刺头家的儿媳妇。
庄图南开始期待家信,他有强烈的预感,交大凤雏还会继续发挥,庄筱婷果然不负他所望,继续膨胀,继续风骚,继续叱咤。
庄筱婷和两家父母商量后,把西厢房和林栋哲的小房间重新装修了一下,她在附小门口发了些传单,很快办起了一家小饭桌,周一到周六给附近学校的中小学生提供中午和下午放学后的餐饮、休息、学习场所;周日,庄超英还可以时不时地在西厢房里给高中生补课。
黄玲不用再早出晚归、餐风露宿地当售票员了,她和棉纺厂另一位下岗女工朱婶负责运营小饭桌。
庄超英的信上是这样写的,“妈妈和宋阿姨都全款买下了房子,但厂里暂时只发放了《住房产权证》的复印件,优惠房暂时还不能自由交易,五年后发放原件,可自由交易。
筱婷把产权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寄给了宋阿姨,并写了份正式的合约,以每月60元的市面价格租下了林家两间房。林工收到信件后特地打了个电话回来,没口子地夸筱婷做事果断严谨,顾虑周全。
另外,筱婷正向邮电局申请装电话,方便家长们给小饭桌打电话,也方便你们打电话回家。”
庄图南再次把五体投在了出租屋的水泥地板上,庄筱婷确实是林栋哲的灵魂伴侣,执行力一流。
元旦前一天,庄图南请了假,再利用一天的元旦假日,回苏州探亲。
庄图南抵达小院时是下午,黄玲正在西厢房给八个孩子分发点心——拌了猪油、白糖的黑米饭团。
黑米饭团是庄图南儿时最喜欢的美食,他赶紧放下背包,洗了手,和孩子们排排坐着吃饭团。
西厢房里靠墙两排书架,三套高低不等、适合不同个头孩子的桌椅,吃着吃着,庄图南和同桌的小男孩对上了眼。
小男孩大约六七岁,一脸的机灵,“你就是黄奶奶的儿子吧,我听你喊她‘妈’。”
庄图南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中,黄玲已经是“黄奶奶”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小男孩老气横秋道,“你是同济建筑设计院的吧?建筑好啊,挣大钱,谁家孩子要考上了建筑系,要摆酒席的。”
庄图南嘴里的黑米差点喷了出来,“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男孩指了指屋里其他孩子,“我们爸妈都不是棉纺厂的,你不认识。”
黄玲一边给孩子们水杯里倒温水一边解释,“厂里创收,附中附小都对外招生了,交了赞助费就能上,这些孩子们离家远,中午没法回家吃饭休息,放学后没人看着做作业,就来咱家了。”
黄玲拎了水壶回厨房了,庄图南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同济设计院的?”
小男孩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
一位小女孩怯生生地插话,“叔叔,你的背包上写着‘同济建筑设计院‘。”
庄图南看了一眼他随手放在墙角的背包,靠,他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唬住了。
小男孩咧嘴笑,两颗门牙处是个黑窟窿,“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说,这院风水好,有三块活招牌,一块同济,两块交大。”
庄图南大笑,伸出手狠狠揉了揉小男孩头顶的黑发,“你还没见过交大活招牌吧?元旦,他们都会回来,其中一块招牌小时候捣得很,和你可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