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般一动不动,正好有位乘客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女厕所,看样子女厕所里是安全的,庄图南轻轻推了她肩膀一把,把她推进了女厕所。
庄图南转身,和两个打手面对面直视僵持,他浑身的血液像是僵住了,心脏砰砰狂跳。
一个打手冷凌地看了过来,庄图南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胸部有隐隐的刺痛感,明明是盛夏天气,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位男生落在后面,他也明白了,急中生智回头对饭厅大喊一声,“还有人上厕所不?大家一起啊。”
他又用英语补了一句,“男生带上女生,不要把女生单独留在饭厅里。”
剩下的学生们都涌了过来,十多位乘客也趁机跟了过来,乘着人多安全,在院中排队上厕所,打手们哼了一声,径直进了男厕所,庄图南心头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
李佳出来后,三人也不回饭厅,一起站在院子里等待,等所有人都上过厕所再一起回去。
李佳缩在男生们身后,她的脸色煞白,整个人似乎一直在微微颤抖。
一位研究生师兄低声感慨,“幸好庄图南机灵……,这才是一半的路,一会儿估计还要停一次,女生如果要上厕所,男生们都在外面等着。”
抵达平遥时已是黄昏,当客车从县城边缘开过时,所有的学生都忘却了身体的极端疲惫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扑到窗边向外看去。
漫天黄沙中,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原始而苍凉。
夕阳的余晖照在气势恢宏的城墙上,斑驳而近乎悲壮。
一人喃喃道,“以前只知江南园林的精巧美,现在才见识了黄土高原的浑厚雄伟。”
另一位师兄轻声呢喃,“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蚰蜒巷……”
庄图南接话,“道光年间,晋商把控全国经济的日升昌票号,南大街……”
李佳道,“难怪阮教授要和当地政府周旋,不让他们趴城墙拆楼……”
司机突然一脚踩下刹车,用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就是那个啥啥大学,不让县政府修新城的?下车下车,球大个东西,老子不带你们。”
刚才还一脸和气的售票员也骂,“寡货。”
边上一位乘客义务翻译,“寡货,没事找事、到处扯淡的人。”
客车摇荡着开走了,车后黄沙飞扬,似乎也在骂骂咧咧。
12名学生,一堆行李和四辆自行车被扔到了路边,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看到远去的客车和车后飞扬的黄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确实被驱逐下车了。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觉得荒谬,看着看着,看到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师兄师妹们现在都是满面尘土、一身肮脏,再想到自己肯定也是如此,都笑了起来。
研究生师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刚学到的土话自嘲,“一群和站五烂的寡货。”
师兄吆喝道,“阮教授住县招待所,大家把行李都放自行车上,我带你们过去。”
大家嘻嘻哈哈地往车上放行李,庄图南弯腰绑行李时,撇见一束阳光斜照在不远处的一段残壁上,照亮了碎砖上斑驳而破败的纹路,庄图南忍不住走近残壁,俯下身,近乎虔诚地摸了上去。
这个动作像是个无声的仪式,触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一行人都找到离自己最近的墙壁,抚摸了上去。
一片缄默,夕阳从城墙上斜照了下来,洒在众人肩头,柔和的光束弥漫着黄土高原的尘土,弥漫着历史的尘烟。
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没准我摸的这块砖头是明宣武年间的。”
另一人嗤笑,“平遥始建于西周,你咋不说这块砖是二千多年前的。”
研究生师兄曾来过平遥,“大家抓紧进城,天还亮着,边走边看,去招待所的路上有瓮城、脚楼和敌楼,有镖局,有民居,你们有眼福了。”
一人道,“那可得感谢刚才的司机了,他一脚油门开走了,把我们这群寡货扔进了历史里。”
李佳呐呐道,“我们到平遥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同样的感触,“我们到平遥了。”
后记:
后记1:
1981年,阮仪三教授带12名同济建筑系学生保护和规划了平遥古城,用“平遥古城,阮仪三”、“平遥 ,刀下留城”,“平遥古城,同济建筑系”等关键词查询,能查到相关的纪实文章。
平遥现有四条街以人名命名,纪念在平遥古城申遗工作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四位功臣,其中一条就叫阮仪三街。
以下文字选自阮教授访谈录,交代一下这一个月内整理抢救出的资料图片,做出的新规划在平遥保护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
问:当地政府接受这个新规划吗?
阮仪三:那时候的人们,满脑子想着发展经济,不理解为什么要保护古城,明显不接受新规划。看到这种情形,我决定带上全部资料,进京“公关”。
从平遥出发去北京那天,我借不到自行车,天上下着雨。我一个人背着图纸资料和行李,走了7公里路到火车站,带着一身泥浆,坐上当天的夜车到太原,再从太原转车去北京。到了北京,我找到了建设部和文化部的有关负责人,向他们汇报了平遥古城的重要文化价值。当时北京的几位有影响力的老专家都还在,如建设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城建组组长郑孝燮,文化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文化组组长罗哲文。罗哲文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阮老师,您赶紧想办法去洗个澡吧。我当时完全像叫花子。
罗老和郑老看了我带去的资料,都傻眼了,说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保护。我说那就请你们去平遥走一遭。他俩是国内古城和古建筑保护的重量级专家,都很热心,很快就以全国政协常委的身份来平遥考察。山西省长出来接待。郑老对省长说,新规划是“刀下留城”的规划,是高水平的规划,你们应该认真执行。我就对他们说,赶快把它变成红头文件。
除了让平遥接受新规划,我还在北京说动罗老拨专款用于修复已经受损的平遥古城墙。在罗老的斡旋下,文化部拨了8万元。当时的8万元相当于今天的800万元,是笔巨款。我怕款子不落实,让当时还是研究生的李晓江给我盯着。他先到北京盯,看着这笔钱从文化部的账上划出;再到平遥等,两天后,钱到账了,平遥县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让李晓江继续留守平遥,建立一个古城墙修缮委员会,成立一支古城墙修缮工程队。这样,总算是把平遥古城保存下来了。
但是,过程中还是有反复的。1986年以后,去平遥参观古城的人多了,古城里的县政府招待所要扩建,要盖成4层的方楼房。同时,设在文庙里的平遥中学也要建新楼,校长还放言要盖得比金代的大成殿还漂亮,要5层楼高。我在平遥安插了“眼线”,一得到消息就赶过去,新楼都盖了一半了,我硬是想办法“砍”下来2层。保护古城,一分钟都不能松懈。
后记2:
八十年代国道上车匪路霸现象猖獗,偏僻地区尤其如此,全国都如此,并不是仅仅是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