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巷
庄家人要来吃饭,黄玲切了一上午菜。宋莹自诩厨艺不错,但见识了黄玲出神入化的刀工之后,自愧不如。
冬天蔬菜种类少,易于储存的萝卜、胡萝卜、南瓜挑大梁,黄玲切了一上午的萝卜丝、胡萝卜丝,配上切的极细极细的肉丝,炒出了满满四大盆菜——萝卜丝炒肉丝、胡萝卜丝炒肉丝、南瓜丝炒肉丝、萝卜丝炒南瓜丝。
色香味俱全,煞是好看。
庄超英是家中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爷爷奶奶偏心同住的小儿子庄赶美一家,对大儿子庄超英一家是嘴上亲热,行为为零,黄玲两个月子都是胡乱做的,庄图南和庄筱婷兄妹都是产后三个月就被迫送到棉纺厂托儿所长大的,黄玲对公婆的感情从刚结婚时的尊重亲近到现在的冷淡漠然。
冷漠到几近于无,就像她刀下的肉丝,细不可见。
当晚,东厢房内传出了刻意压制但激烈的争吵声。
“栋哲来吃饭,你笑咪咪的,爱国爱华还没吃你一口饭,你就拉着个脸……”
“栋哲吃他自家的米,他每天的饭盒都满登登的,宋莹是在借机贴补图南。”
“爱国爱华两个小孩子……”
“你爸一张嘴‘添双筷子’,就想把他们送来过寒假,一个字不提定量。图南正在长个,定量压根不够吃,占了筱婷不少定量才勉强吃饱,再来两个半大小子,吃什么?喝什么?全家人喝西北风?”
“你、你、你还是庄家的大嫂……”
“庄家大嫂又怎么样?你爸妈偏心你弟弟,你结婚前的工资一分没给你,你结婚就添了脸盆和热水瓶,我生两个孩子什么都没得。你弟结婚时,你妈还想拿我娘家陪嫁的缝纫机当彩礼,和我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体面些,我当时听得都愣了,你妈也知道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
……
宋莹蹑手蹑脚出了屋门,想去巷口上公共厕所,无意间看到庄家兄妹正站在院子中。
月光轻薄,照在兄妹俩脸上,纤毫毕现地照出了他们的惶恐和紧张。
一月底的夜晚寒意逼人,宋莹悄声回了屋,把林栋哲从被窝里挖出来,“去把你图南哥哥和筱婷叫进来,别说是妈妈让你叫的,就说炉子上炕了红薯,请他们进来吃。”
黄玲没想到刚搬了家,两间卧室暂时勉强能住下一家四口了——庄筱婷还和他们夫妻俩睡一间呢,婆家人就追上来,要把庄赶美两个儿子庄爱国、庄爱华硬塞来过寒假了,还美其名曰,“大伯可以辅导功课,图南也有伴儿一起玩儿。”
黄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大到完全压制不住对婆家的怒气了,她模糊地感觉到,和搬家有关,或许是因为看到林武峰和宋莹对关系户的反击,或许是因为和宋莹对话越来越习惯直来直去,更或许是因为看到宋莹的霸道恣意,她羡慕之余,心理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谁又想忍气吞声呢?以前类似的情况,她都是默默忍受,面上若无其事地工作生活,背地里自己想法消化掉负面情绪,但突然间,她不想忍了,谁想忍气吞声呢!
黄玲心中默念,“王八蛋,你们一家都他妈的是王八蛋。”
痛快,尽管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念念,但仅仅如此,她也觉得痛快。
临近年关,厂里工作不多了,黄玲请了几天假,带着两个孩子、拎着刚买回来的排骨提前回了常州的娘家。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庄家两口子吵架,林家两口子慌了——庄图南不在家,没人给林栋哲热午饭了,庄筱婷不在家,没人监督林栋哲做寒假作业了。
把林栋哲硬塞到吴家凑合了两天之后,宋莹憋不住了,趁着庄超英在厨房的时候,凑上去搭腔,“庄老师,图……玲姐啥时候回来啊?”
林武峰从林栋哲窗口看见宋莹跟着庄超英进了厨房就知道她想干啥,怕她说错话,连忙也去了厨房。
三个大人把狭窄逼仄的厨房塞得满等等的,林武峰对宋莹使了个“不要心急”的眼色,“庄老师一人在家,你再添个菜,我们请庄老师一起吃个便饭。”
宋莹快手快脚炒了两个菜,林武峰开了一瓶大曲,夫妻俩让林栋哲端碗回自己房间吃,积极热情地调解起了邻居夫妻关系。
几杯酒下肚,林武峰婉转询问,“栋哲怪想图南的,昨天买鞭炮,还说想和图南哥哥一起放二踢脚。”
庄超英叹了口气,抿了一口酒,“我弟弟想把两个孩子送来我家过寒假,黄玲想不开,带孩子们在姥姥姥爷家住几天。”
宋莹其实早已从庄家夫妻的争吵中知道大概了,她忍不住问,“那你侄子呢?玲姐带图南筱婷回娘家了,你侄子们也没来啊!”
庄超英道,“那天他们去了趟公共厕所,说太远,冬天上厕所太冷,都不肯来。”
宋莹没憋住,“哈”的一声笑出来。
林武峰立即给了宋莹一个“要给庄老师留面子”的眼神。
宋莹自顾自说下去,“我就不装了,院子就这么大,我多少听到了一些,玲姐是为定量的事不高兴吧?”
林武峰给庄超英夹了一筷子菜,“玲姐又贤惠又能干,栋哲说,老师们经常拉着筱婷看她身上的毛衣怎么织的……”
宋莹连连点头,“织法可难了,玲姐教我几次,我都没学会。”
林武峰继续,“玲姐又能吃苦……”
庄超英一脸茫然,“他们mǔ_zǐ 没吃苦啊。”
宋莹惊了,“你觉得玲姐跟着你享福了?她把孩子们收拾得撑撑头头,她自己可是连件衣服都舍不得做,夏天穿工作服,冬天穿图南穿小了的棉衣,我摸了摸,棉花**的,早就不暖和了。”
说到穿衣打扮,宋莹滔滔不绝,“鞋也是,鞋帮都破了,鞋底也快磨破了。”
庄超英轻声道,“我和弟弟妹妹小时候才苦,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就这样,我爸妈还坚持让我们都读书,每到开学前,我妈一家一户到处找亲戚们借米让我们带到学校,米袋里还要掺上玉米、谷子,混在一起才能勉强吃饱。阿玲从小家里条件好,她不理解我们兄弟姊妹从小一起吃苦长大的情谊。”
宋莹膛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反驳。
林武峰把庄超英面前的酒盅满上,“庄老师,我们小时候谁家不是这样的,大家不都是苦水里泡大的,你听我一句话,一代管一代,你管你兄弟姊妹可以,但不要让你孩子也跟着牺牲,你吃过苦,就别让自己的孩子再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