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年关。
或许是被生活的牢笼困得太久了, 所以在得到自由后,许妍一分钟都不愿回忆起从前的生活,在兰市工作的这几个月里, 时间对她来说并不是漫长的存在, 她会偶尔想家,但却不眷恋那个曾经困住她的地方,所以,当时间接近年关时,她甚至还在心里微微抱怨了一下,时间怎么会飞逝的如此快, 快到她还没有将城市的面貌刻到心里,就又要回到那个地方。
罐头加工厂在新年前三天才开始放假。
郑家伟将她送到车站, 彼时兰市刚下过一场雪, 冷风刮在脸上是刺痛的感觉。
“年后我想去家里拜访一下你的父母, 可以吗?”
这件事郑家伟已经在心中思量很久, 他已经认定许妍,出于对许妍的重视,就觉得应该早一点去才好。
两人也谈了几个月, 时间虽然说不上长,但似乎也不算短, 据许妍了解的人中, 大多谈对象的,也就一年半载就能谈婚论嫁了, 虽然她原本心里还没有和郑家伟结婚的计划,但也知道这事总不能一直瞒着父母, 既然郑家伟今天提到这件事, 她也就仔细考虑了一下。
“我们的事家里还不知道, 等我回去先跟他们说一下,你若要来,就等我电话,行吗?”
原本还怕她不同意,现下听许妍这么说,郑家伟就笑着点头说好。
……
和来时不同,在城市里奋斗几个月的小姑娘如今在踏上返程的路途时,并没有来时的紧张与忐忑。
东北到了冬天,整片大地都进入到深度睡眠,长途汽车的鸣笛声并没有唤醒一草一木,许妍歪靠在车窗上,外面飘进来的冷空气让她从昏睡的状态下逐渐清醒,她用手指一点点蹭掉玻璃上的冰霜,近乡的景色终于清晰的放大在眼前。
要回去过年了,她能够听到车上同行之人的欢声笑语,她看着车窗外,也跟着笑了笑,只是笑过之后,却觉得有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是什么呢?
许妍仔细的揣摩着自己的心里动态,然后慢慢理清。
她是在害怕,甚至有抵触心理,对那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就好比一直被圈养的羊群,它们从不知道除自己生活的这一方天地之外的地方有多精彩美好、它们没有见过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地,没嗅到过羊圈之外的清新空气,心里便不会生出期待,可是突然有一天,它们逃出了羊圈,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却在流连忘返之际被驱逐回那一方角落。
心里不会生出怨怼吗?
换言之,它们身在这里,心却早已飞远了吧。
这比喻或许不算贴切,许妍不是被驱逐回来的,但道理都大致相同。
她想家,却也害怕这个家。
汽车在将近两个小时后到站,直接到达小石村村口,因为冬天路滑,车速慢耽搁了些时间,要是夏日正常天气,通常是一个半小时就该到的。
她要回家,并没有提前通知家里,所以下车时是一个人,提着大大的行李袋艰难前行。
乡路窄而长,道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柳树,再往远看,都是个人家的玉米地,同样是光秃秃的,被新雪覆盖,只有不愿被遮住锋芒的玉米根茬露出一个个削尖的头。
为了让这段路程好走一些,沿途一路,许妍一直在看风景分散注意力,她没防备,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鸣笛声,导致她吓了一大跳,转头看时,那车就停在她身旁。
是一辆计程车,副驾驶上的人她还没看真切,后头车门一响,下来一个人,许妍乍一瞧还有点没认出来,那人系着黑色的围脖,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身上穿着笨重的棉袄,看不出身形,只知道个子蛮高,再一细看,许妍笑起来,“路从?”
路从也笑,过来拎她的行李,“怎么,才多久不见,就不认识了?”
“不是,刚我没太看清。”
路从帮她把行李往后备箱一放,转头叫她,“上车吧。”
许妍就没再跟他客气,点点头跟他一起上了车。
车门刚关上,副驾驶的人回过头来,许妍这才看清,原来那人是路从的师父,许妍笑着打了声招呼,“江叔。”
“嗳,许长龙家大闺女啊,刚我还没认出来,你可是长个了吧,又变漂亮了。”
许妍腼腆的笑,也将半张脸埋在围脖里,她戴着的围脖是大红色的,许妍皮肤本就白,这颜色更把她的肤色提亮了两个度,瞧着跟外面下过的新雪一样,明艳动人。
江师父人热情,况且外出打工小半载,回到家乡总觉得谁谁都亲切,见着许妍,也因着另一层关系,免不得多打听几句。
“看你提着行李,也是打工刚回来过年。”
许妍笑笑说是。
江师父于是便就着这个话题和她聊了几句,大概把她在外打工的情况了解的差不多,原本以为往下无话了,谁知过了片刻,江师父话锋一转,又问她,“你今年多大来着?有二十么?”
“过了这个年才十九岁。”
“啊啊,找对象了吗?”
路从原本正看着车窗外,是为了少看一眼身边那道倩影,隐忍的已是万分艰难,可听到这一句时,他慢慢转过头来去看许妍,她并没有回答,倒是极为隐晦而又矜持的笑了两声,明白人倒也就明白了。
看到她脸上漫开的笑容时,路从这心里就跟生出倒刺似的,隐隐刮着疼。
从合市回来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此次归乡若是碰上许妍,他该以怎样的心境面对她。
是希望看到她好,又希望她不好。
复杂的、卑劣的想法刺痛着自己的心。
于是此刻,他隐忍着情绪的目光从她脸上拔回,倒是宁愿没有见过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