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谌死了。
死得悄无声息,以一个近乎扭曲僵硬的姿势躺在地上,面色发青,睁开的眼定格在满目的震怒、悲哀。
陛下是被太子气死的。
跪在地上的大监痛哭流涕,几次尝试阖上男人的眼都以失败告终,他抬起头来,看着惶惶然面无血色的太子,李信百口莫辩地站在那,如同一根被吓傻了的木桩子。
这就是帝王殚精竭虑执意要保的人啊。
这正是帝王死也要护的儿子啊!
大监掩面,泪湿衣袖。
恍惚体会到陛下素日的恨其不争。
气氛僵滞好半晌,李信慢半拍地从木讷痴傻里醒过来,作哀求状:“大监,大监你救救孤,你救救孤!”
面对他的乞求,大监深深一叹:“奴救殿下,谁来救救陛下呢?”
李信怔然,倏地膝盖一软,跪在死去的人身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悔之晚矣。
李谌的身体出娘胎时便不好,做了多年病弱天子,因身体的缘故在女色上并不沉溺,加之身子不行,多年耕耘只得太子一根独苗苗。
李谌受过年少被朝臣挟制的苦,便不想再让儿子重走他的老路,他兢兢业业,日夜苦思,想的皆是在他走后如何保全李氏基业。
太子让他失望了。
可他仍旧没放弃。
一颗慈父心,心心念念着山河万里,念着他在世上仅存的血脉。
于情于理都不该是惨淡可笑的收场。
大监感叹上苍不公,给了帝王如此不体面的死法。
他抱住李谌渐渐冷去的身体,企图用体温保留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
“大监……”
“太子勿忧。”
他内心凄苦,声音却凌然冷肃,说着与事实全然不符的见证:“陛下是来探望太子的路上溘然驾崩的。”
“是、是吗?”
李信声音发抖:不是被他气死的吗?
“当然是!”大监凛声道:“殿下要咬死了这点,无论谁问起,陛下的死都与您无关。”
这是李谌的独子,是李氏皇室正统的最后希望,哪怕李信该死,也得好好活下来,坐上那个位子!
如此,才不算枉费陛下的良苦用心。
“是……是,孤听您的。”
大监咽下一声悲哭,缓缓直起身:“殿下请去收拾,其余之事,臣来解决。”
他乃陛下心腹,最知陛下心。
看了眼李信大敞的胸膛和赤条条的腿,脑海掠过的是伴驾来时无意撞破的所见所闻。
太子荒唐,为人臣子,却不知坐视江山落入旁人之手。
如今,是他回报陛下知遇之恩的时候了。
意识到衣衫不整,李信羞愧地躲起来。
烈日当头,陆漾窝在家捏着瓷勺喂两个女儿喝甜羹,不偏不倚,喂这个一口,再喂那个一口,陆翎和陆绮眼巴巴只管张嘴,然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脸餍足。
钟声一下下叩问泱泱洛阳城。
陆漾动作一顿,直等到最后一道钟声敲完,她问左右:“多少下?”
菊霜吓得嘴皮发颤,难以置信:“八、八十一?”
九九乃至极,丧钟连响八十一下。
山陵崩。
李谌……死了?
紧密的马蹄声停在小院门前,穿着正三品官袍的桃鸢头顶大太阳疾步而来:“变天了!”
听到这句话,陆漾心下一沉,摸摸两个女儿的小脑袋:“阿翎领着妹妹去找曾祖母,无事不要乱跑,记住没有?”
“记住了!”陆翎绷着小脸煞有介事地点头。
小孩子听从大人话结伴去寻曾祖母,陆漾回屋换好朝服,和桃鸢入宫举哀。
李谌溘然长逝,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齐聚帝王寝宫门前。
“陛下——”
哭声四起。
一水的朝臣中,皇后娘娘身着素服,神情哀戚,站在她对面的太子红着眼,悲痛不已。
“大监!陛下何故突然离世?”
“本宫也有此一问。”陆尽欢开口问道。
李信瞥了眼大监,却见这位天子近臣脸上的悲痛不似作伪,说话前抹了把泪:“太医令,您与诸位说罢。”
太医令越众而出:“陛下身骨孱弱,多年来勤勉于政,内里早已溃败,此番……”
这说辞听起来毫无破绽。
李谌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月前还直接传出病危的消息,后来在国师精心诊治下得以恢复,已经是意外之喜。
说实话,陛下之死虽事发突然,但一切有迹可循,并不奇怪。
“国师驾到——”
大监眼皮微颤,稍稍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走来的女道。
“陛下遗体放在何处?”
“回国师,正存放在殿内。”
道贞点头,长驱直入。
宫人未敢拦。
李信紧张地刚要掏出帕子擦拭鬓角冷汗,被大监状若随意扫来的一眼惊了心,身子一僵,不敢再妄动,省得露出马脚。
李谌是被气死的,王如海能掌控太医令,教他配合说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却不能手眼遮天地左右护国国师的心念。
只要国师近前一看,就不难发现李谌的死存在诡异之处。
但王如海在赌。
豪赌。
赌君臣相得的这些年,修道之人的悲悯仁善。
大周信奉不周山道统,陛下拜不周山山主为护国国师,许无上荣光,若这位国师对陛下还存有半分善意,就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实情。
气急攻心而死,于最要脸面的帝王而言是天大的耻辱。
哪怕生前做出多少辉煌功绩,只后人一句“哦,是那个被气死的皇帝啊”,就足以教李谌在史书上成为一则可怜的笑话。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