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呕!你、你算计本世子?”
“是不是算计,都证明世子心中有鬼。本官也想问你,堂堂东阳府承爵世子,何以去到名不经传的小村落,你去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为何事?”
朱明呕得胆汁吐出来,脸色青白,他慢慢站起身,摸出帕子擦拭嘴角,缓了片刻人也冷静下来,冲桃鸢笑笑:“本世子近日肠胃不好,一紧张浑身不舒坦,就想吐,大人说的‘沉塘’我闻所未闻,新水村的确没去过,大人也说了,我乃东阳侯府承爵世子,脑子抽了才会去那等小地方。误会,大人,这都是误会。”
料到他不会痛快承认,桃鸢神色漠然:“世子脑子确实不清醒,那就再冷静冷静罢。”
她转身就走。
朱明看着墙角吐出来的秽物,连忙跟上:“大人,大人,你不能这样,我是东阳侯世子,你没职权关我在这!”
“谁说本官没有?镇偱司上察百官,下恤民情,有人指认你是杀人凶手,为更多人的安危着想,世子,您先在此屈就一阵。”
脚步声干脆利落地走远。
“大人!桃大人!”
任他喊破了嗓子,桃鸢也没回头看一眼。
崔莹端着大半碗水颤悠悠地跟在桃鸢身侧:“大、大人,这水明明是下官往——”
“诈他的。”
新水村确实有一座‘沉塘’,那些都非胡言,只是水是崔莹亲自出门舀来的,和‘沉塘’半点干系都无。
“我就说嘛,大人,这朱明很有问题啊,大人只是提了提新水村‘沉塘’,看把他呕得,他分明去过新水村,不仅去过,对当地习俗还很有一番了解,这人不说实话,摆明和云喜的案子有关。大人,咱们接下来去哪?”
“去见东阳侯。”
靠近拐角最近的一间石室,身穿锦衣的东阳侯眉眼生怒,被他训斥的守卫脸色发白,离近了听见他毫不客气的骂声,这骂声崔莹听了都刺得慌,遑论守在门外正面受他怒火的人?
桃鸢一手拍在女卫肩膀,作安抚状,女卫躬身见礼,喊了声“统领大人”,里头骂声戛然而止。
“侯爷何必大动肝火,金人内掉出无头干尸,这是谁都不想发生的事,可事情既已发生,查个水落石出还东阳侯府清白才是正理,否则,您就是拆了我的镇偱司,骂得我手下狗血淋头也无济于事。”桃鸢踱步进去,直视东阳侯的眼:“您说是吗?侯爷。”
他是侯爷,桃鸢所嫁之人也是侯爷,论品级,陆漾这个一等侯还在朱炫之上。
东阳侯朱炫,平生爱的是美人,好的是面子,谁伤他的颜面,他取谁项上人头。可惜这非早年间朱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了。
“哼!统领大人做事好干净利索,这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本侯母亲八十大寿,谁会想不开弄一死人封在金人内?岂不晦气!”
他拂袖背对桃鸢,气哼哼地坐在石凳。
“仵作查验过,云喜尸身被封金人将近两年,也就是说,云三郎埋葬妹妹后,尸身被盗,被人有意转移,侯爷,你说为何有人要和侯府过不去?”
“你也无需和本侯拐弯抹角,不是我朱家做的,你想破案,去找其他人罢!”桃鸢定下心来看他,笑意不达眼底:“负责铸造金人一事的,可是府上世子?”
“确是明儿。”
“令公子可与人结怨?”
朱炫喃喃道:“结怨?明儿性子向来好,若无人招惹他,他是不屑于招惹旁人的。”
“侯爷认识狗二吗?”
“那是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本侯哪里得知?”
桃鸢这次是真的笑了:“给侯爷倒杯茶,莫要渴着了。”
茶是外面几文钱一碗的粗茶,东阳侯喝了一口,紧接着吐出来:“难以下咽!”
崔莹嘴角一抽,心道:大人对你算是客气的了,你那儿子,估计这会肠胃还抽缩呢。
他不领情,桃鸢更不需要他领情,皮笑肉不笑:“镇偱司的茶就是百姓惯喝的茶,侯爷喝不过是常理,本官先去看其他人,您请自便。”
身后是东阳侯不满的大喊声,崔莹低声道:“这东阳侯,不知哪来的气焰,朱家都要没落了,全靠余老夫人一人撑着,还不肯屈就呢。”
“人要脸,树要皮。”
崔莹一笑:“那这东阳侯府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在树身裹一层厚棉被,以为腿有多粗呢。”
余老夫人还有多长寿数?老夫人一倒,放眼京都,谁还稀罕给东阳侯一家薄面?
就冲东阳侯这张嘴,他家也该尝尝西北风的滋味了。
又一道门打开。
侯府大管家六神无主地候在角落,低着头在原地走来走去,听到脚步声,他急忙仰起头,看见走进来的桃鸢等人,下意识缩了缩瞳孔。
早听闻镇偱司对百姓客气,对权贵没甚好脸色,大管家软着腿迎上去,俯身叩拜:“草民见过大人,见过副使。”
“起来。”
“我且问你,铸造金人一事,可是由朱明全权负责?对此事你了解多少?”
大管家不敢轻慢:“是,为老夫人铸金人、陶人是满有荣光的大喜事,府里几位公子抢着包揽,最后差事落到世子手上,世子也的确尽职尽责,规定了金人不准外人妄动,就谨守规矩,闲杂人等凑近了都得挨骂。草民身为府上的管家,有幸参与到这事来,主要是管理下人、工匠,看有没有人偷懒。”
“那你认不认识狗二?”
“狗二?”他敲敲脑壳,想要敲醒以前的记忆:“不瞒大人,这批金人是在两年前开工,耗时半年,大人说的狗二草民依稀有印象,他是泥塑匠,被人推荐入府,草民看他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又见他手艺活不赖,调他帮忙去弄陶人,但他不老实,乱摸了一尊刚刚做好的金人,恰好被逮到,事情闹到世子那儿,世子勃然大怒,命人剁去他一根手指,然后赶出府……”
“关于狗二你还知道些什么?”
“也没旁的了,草民要管的人太多,若非世子命人剁了他的手指,快两年了,草民哪还记得请?”
这话和桃鸢之前的猜测刚好对应,崔莹眼里闪烁崇拜的光。
“大人,草民何时才能出去?草民没有害人,那无头尸身和草民一点关系都没有……”
“本官知道。”
桃鸢侧过身来面对他:“最迟明日会放你归家,今晚,就委屈你住在这了。”她态度温和,不似传言里的冷漠无情,大管家受宠若惊:“不、不委屈,能出去就好,能出去就好……”
“你先休息罢。”
“多谢、多谢大人。”
大管家看她要走,迟疑一瞬,最后急忙开口:“大人!”
桃鸢转身。
“草民还有一事没说,不知对破案有没有帮助……”
他神情局促,慢慢在桃鸢平静的眸光中安定下来:“草民也是才想到的,狗二,对,就是他,他原本是泥塑匠,后来帮着做陶人,在此之前他塞给草民一两银子,草民见钱眼开,特意‘提拔’了他,谁知道,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害得他没了一根手指。”
“狗二做泥塑匠一月工钱是多少?”
“三、三百文。”
“那帮忙做金人、陶人,工钱又多少?”
“金人的工钱是一月一两银,陶人的话,一月八百文。”
“他是为财去的吗?”
这话问住了大管家,他挠挠头,很是犯难:“应该……是罢,他干活很用心,技术也好,要不是擅动为老夫人祝寿的金人,也不会……”。
“狗二怎样了?”
“失血过多,人昏迷过去,大夫正为他医治。”
崔莹问道:“大人,在下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要说是朱明害人,他为何害人,云喜和他有何往来?还有那狗二,好巧不巧被老虎咬伤,又好巧不巧地赶上东阳侯摆出金人为余老夫人祝寿……”
“如果说不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
桃鸢看了眼天色:“不会是巧合。
“新水村距离京都不远不近,跟在狗二身边的同伴说他上山打猎,一不留神招惹一只饿狠了的老虎,被老虎咬伤,九死一生。千难万险捡回一条命的人,哪还有心思看戏?”
“看戏?”。
“狗大哥,狗大哥你醒了,你可算是醒了!”
睁开眼,入目是陈设简单的房间,狗二笑了笑:“我还活着?”
“活着,活得好好的呢!”
“多亏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要命丧虎口了。”
“狗大哥你千万别那样说,是小弟来晚了,我若是早来一会儿,哪容得那恶虎伤人?”
他们是新水村有名的地痞,平素游手好闲,擅长制造一些迷药,没吃喝了就去山里捕猎,算是半个猎户,打来的猎物匀分卖钱,以此度日。
狗二义气,回回猎物迷倒的最多,拿的银钱最少,因他讲义气,其他人便拜他为大哥,为他马首是瞻。
这次是狗二和其他人约好了时辰狩猎,岂料碰到畜生扑人。
幸运的是没交代在那。
“大哥,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喊大夫。”
那人走了几步折回来提醒道:“对了大哥,咱们现在身在镇偱司的客房,稍后统领大人有话问你。”
“好,我知道了。”
关门声响起,狗二躺在那,不声不响地咧开嘴笑。
没死。
好戏要开锣了。。
“大人,那只虎带来了。”饿得瘦不拉几的老虎吸入过量的迷药,腹部中了一刀,奄奄一息。
这正是新水村山上与狗二搏命的那只虎,血濡湿它的皮毛,桃鸢细细看过,起身:“带下去为它治伤罢。”
“是!”
“狗二醒了?”
“醒了,大人。”
桃鸢拍拍袖子:“走,跟我去见见这位虎口逃生的‘大英雄。’”。
“大英雄不敢当,不过是贱命一条,阎王爷不收。”
这次再见,狗二的气质多多少少发生一些变化,从初时的溜须拍马,到当下的光明坦荡,他苍白着脸,心情看起来很好。
“你很开心?”
“大难不死,换了谁都会开心。”
桃鸢轻叹:“想不到云喜的尸身藏在为余老夫人贺寿的金人内,到底是谁盗走她的尸体?”
“那大人要好好问问东阳侯府的人了。”
“你要见一见云喜吗?”
“大人别说笑了。”狗二气息衰弱:“我一个伤患,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别去干尸那里凑了,不吉利。”
“云三郎说你爱慕云喜。”
他嗤笑:“再深的爱慕也被她的好哥哥弄没了,有一个爱妹如痴的哥哥,云喜嫁不出去才正常。”
“你怀恨在心?”
“我是不服!”他猛地一提气,裹好的伤口差点再次崩裂。
大夫瞅着统领大人,欲言又止。
桃鸢了然:“你好好休息。”
门轻声关闭,大夫长吁短叹地为狗二裹伤,嘴里碎碎念,狗二和他道声谢,眼神蓦的幽深,咬着牙,咬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松开。
他垂下眼帘,目色里藏着深深的懊悔和痛苦。
“查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