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凌子夜对于山鬼这个施暴者的态度该是深恶痛绝,即便凌子夜的性情本就纯良温软些,但多少也得有些愤懑怨怼才是,可今天一看,不止山鬼比自己想象中要对他上心,他对山鬼似乎也有些情分在,像极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憋着一股气恼,一直到吃完晚餐,一行人坐到甲板上的露天酒吧,任祺安都没有再跟凌子夜说半句话,而凌子夜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呆呆看着落阳逐渐被潮汐吞没,最后一丝夕光在海波中湮灭,然后星星跳出了墨蓝色的夜幕。
“海真蓝呀。”程宛蝶笑着说。
苍绫华斜倚在围栏边,啜了口酒:“是啊,真蓝。”
月岛薰也看着海,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旁边的裴时雨:【我可以和你住一起吗?】
“不可以。”戚星灼很快否决,裴时雨回头睨他一眼,他又讪笑道,“我的意思是…没有我,你发病的时候怎么办?”
被拒绝的月岛薰无精打采地伏到缸边,裴时雨手心转起几个泡泡,轻轻飘到他鼻尖和耳廓的鱼鳍上撞破,他歪歪脑袋,伸手往缸里一捞,捞出一片脱落的鳞。
【送给你】月岛薰写,【可以卖很多钱】
裴时雨伸手接过来,这半透明的鳞片有厚度,质感像琉璃,在月下折射着璀璨偏光,呈现千变万化的蓝。
“谢谢。”他勾唇。
另一头飘来悠扬的乐声,一个小型乐团搭在了围栏边奏起乐曲,海风拂动和浪涛浮沉也被编成了曲子的一部分,在腥咸的空气中浅浅流淌。
这种安逸的时光对在座每一个人来说都难能可贵,于别人来说稀松平常、甚至无趣的日子,在他们这里却实在罕有。
在人生被魔鬼剥夺的那十余年间,组织的每一个受害者最渴望的东西都别无二致——自由。
同龄的孩子抱怨着课业难、升学压力好大、游戏队友太坑人、妈妈做的饭菜里有讨厌的胡萝卜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在血流成河里厮杀、忍受非人折磨,每天吃着一成不变、油盐不沾的营养餐,望着那一方狭窄的天空,猜自己还会不会有明天的谜。
逃离组织之后,大家都爱美食、爱音乐、爱花树草木、爱山川湖泊,只是因为这些别人习以为常的东西,从未在他们的世界里出现过。
到头来,被世界残酷对待的他们,却要比任何人都更加热爱这个世界。
那边的两支曲子奏毕,其他乐手都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只留钢琴手和一个小提琴手,小提琴手停顿了一下,缓缓拉弓,奏出寂寥沉郁的挽歌,钢琴手则只做尾音的点缀。
前奏刚响起,正要端起酒杯的任祺安动作凝滞了一下,而凌子夜也下意识望向他。
这大抵是任祺安记事以来听过的第一首乐曲。
那个随身听是某一天从组织训练场回到房间时出现在他床头的。起初他还不太会用,捣腾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怎么播放,然后听来听去都是同一段旋律,才发现里面只有一支曲子:《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
后来,那里面每过几天都会多出来一首乐曲,或是纯乐器演奏的曲子,或是歌手、乐队演唱的歌曲,舒缓或热烈、悲伤或欢快,不同语言、不同流派,什么样的都有。
但不论后来多出来了多少,任祺安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这第一首曲子,难以言喻的哀戚凄楚,让人的心都跟着震颤,最后又在波涛汹涌中复归平静。
任祺安问过莫以微为什么要送他随身听,莫以微说音乐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的确,任祺安在那些旋律和词句中听到了人们的情感、心境、思考、意志,听到了每个时代最宏亮的声音,并笨拙摸索着与之对话,灵魂都得到抚慰后的短暂安宁。
而眼下,这首曲子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莫以微,那个在监牢中赠予他最大程度的自由的莫以微。
凌子夜默默看着任祺安的侧脸,他的目光很空也很远,像是在思念什么很遥远的事物,或是人。
近在眼前的人用不着思念,那个人显然不是自己。
凌子夜自认不是个大气的人,他会嫉妒任祺安对莫以微的爱,会恨莫以微顺理成章地冒了自己的名,可同时他清楚,即便莫以微没有那样做,任祺安也不会知道是自己、更不能知道是自己。
同样的东西,冠上天使的馈赠之名,要比恶魔的怜悯能令人容易接受得多。
至少,他与任祺安看过同样一些书,听过同样一些歌,在漫长的桎梏年月中隔着空共鸣。
即便任祺安从不曾知晓。
许是那曲调太过沉郁的缘故,缭绕着人缠死了愁绪,凌子夜垂了眼睫,脸颊有些发痒。
他正要偷偷抬手擦,一只带着伤口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用指腹轻轻拭去了他的眼泪。
他愣愣转头,任祺安看着他,白色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了眸中的情绪,话语倒是极尽温柔:
“别哭。”
作者有话说:
架空世界观其他的都可以虚构,但音乐是没办法虚构的,《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推荐大家去听~
【今天的章节名是福禄寿floruitshow《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作词:福禄寿floruits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