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用“茉莉”两个字鞭挞她的灵魂。◎
黄花梨木所制的深棕色书房门半打开,沈别枝抱着花,望着坐在窗下沙发的男人,心跳前所未有地疾速,有一种死亡般的坠落感。
书房是她第一次撞见、斯文儒雅的男人另一面的地方。
里面的光线不算明亮,是最适合人眼阅读的亮度,给两人中间添了一层时空的滤镜,如同两个世界。
季夜鸣正垂眸,修长漂亮的指骨漫不经心地扣在左腕上、泛着暗光的金属表带。
身后窗外的夜色黑压压,却浓郁不过他那双幽沉的眼眸。
沈别枝好像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手表被解下,放在旁边的圆几上。
脚步像被粘在原地,僵硬得无法迈开。
她很清楚,他只会在处理什么事情或者入睡前,才会摘下手表。
怀里抱着的茉莉没有经过包装,只用真丝带松松困在一起,芬芳馥郁的清香毫无阻碍地漫进书房。
季夜鸣掀眸,银丝眼镜因这个动作而流过刺眼的光华。
隔着舒适灯光,他面容沉静,声调还算平和:“进来,关上门。”
沈别枝鸦羽般的黑长睫毛乱颤,她认命推开门,又关上,慢吞吞地挪过去。
地上铺着柔软的深咖色羊绒地毯,她受伤的右脚吃力踩在上面,无一丝声响。
走近了,她放下花束,习惯性用五指压住裙摆,准备到季夜鸣侧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站过来。”季夜鸣忽然开口,线条流畅锋利的下颌轻点,指向他面前的空地。
话语间,他没有看她,伸出拿起圆几上的花束,目光落在上面。
长指慢条斯理转动新鲜十足的茉莉花,像在闲适欣赏。
他的手掌宽大,指骨长而硬,手背青筋蜿蜒。
属于成熟男人的力量感与清新、纯白的白绿色花束放在一起,十分突兀,却有种引人注目的反差张力。
沈别枝瞅他一眼,垮着小脸,不情不愿地挪到他面前。
她低着头,动了动嘴,轻软低声:“季叔叔。”
在楼下时,沈别枝已脱下外套,此时穿着学院风的衬衫与百褶裙,领口扎着红色的领结。
以这样的姿态站在成熟、稳重的男人面前,像极了犯错的学生与老师。
季夜鸣缓慢说:“手伸出来。”
右手从繁花似锦的花束里,抽出一支花开最盛、枝叶最多的茉莉花枝。
沈别枝没反应过来,肢体比迟钝的脑子快一步做出行动。
男人放下花束,她在视线番外里瞥见他拿在右手端详的茉莉花枝——
她蓦地抬眼,玻璃球般质感通透的双眸,写满不可置信。
自己已经成年,季夜鸣还要用这种方法惩罚她?
她是十八岁,不是八岁!
沈别枝憋屈得就要收回手,却冷不防被季夜鸣握住她指尖,挣扎不脱。
她终于有些急,楚楚可怜望他,企图用撒娇蒙混过关:“季叔叔。”
季夜鸣没有应声,幽邃沉静的目光落到她细腻的手心。
大拇指在指根凸起的软肉轻柔抚过,带起一片令人颤栗的粗砺酥l痒,像临刑前的准备。
下一刻,他微微抬手,非常轻微的枝叶“哗啦”声响,冰凉的茉莉花朵与绿叶精准无误地落在沈别枝的手心,牵连到季夜鸣按住她的大拇指。
花枝巍巍扫下,有脆弱的白色花朵留在她手中、掉落在地上。
不疼,只有微微的灼热与刺痒,能感觉出来,他没用半分力气。
沈别枝却浑身一抖,突如其来的浓烈羞l耻心令她本能地收手。不知是她力气大,还是对方已经松手,她轻巧地收紧五指,将那枚纯白的茉莉花,紧紧捏在手心。
沈别枝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般坠落,连绵不绝。
是不疼,但屈辱。
季夜鸣用茉莉花打她,根本不是真的想要惩罚她的身l体,而是用“茉莉”两个字鞭挞她的灵魂。
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忘记她到底是谁的人。
屋内暖气是最适合人体的温度,窗外的冷空气扑上玻璃窗,被暖意凝结成细细小小的水珠,成片组成朦胧的水雾,积累多了,就成股淌下。
那玻璃窗,模糊不清地映出沈别枝眼泪涟涟的面容。
季夜鸣似无可奈何地叹息,将手里的枝条扔到一旁。
他伸手,拽住沈别枝的手腕,轻而易举将她拉下坐到他腿上。
沈别枝生硬得像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只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不想理他。
脸颊被眼泪打湿,睫毛粘连在一起,脖颈控制不住地轻抽,可怜极了。
季夜鸣不疾不徐地捏起她左手手腕,温水般和润的嗓音倾在她耳畔,柔和低哄:“哭什么?”
他用大拇指一根、一根撬开沈别枝紧握的手指,薄茧粗砺的指腹将卷曲柔软的细指一一展平。
熟悉的话语,温柔的动作,如时空穿越的暗语,将沈别枝拉回刚来季家时。
他也这样问。
那时,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她模糊记得,自己很害怕,连手都不敢给他。
看来,生活过于安逸,确实会麻痹人的意志。
第一印象,才是真实。
回忆往事,无疑多一个提醒,提醒她怎样来到季家,提醒她是谁。
沈别枝倔着脸,不予回答。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越发汹涌,紧紧抿唇,以免哭出声。
沈别枝被湿漉模糊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从朦胧的玻璃窗看出去,看不见一丝粼粼波光。
大海在黑暗里涨潮,悄无声息地淹没沙滩。
沈别枝感觉自己就站在没有边际的沙滩。
她在黑暗里,找不到方向,只听见“哗啦”潮落声,冰冷的海浪打湿她的裙角,早晚会将她拖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沈别枝定定地盯着,眼底的倔强、坚韧,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凭什么她只能任由季夜鸣控制摆布?他想睡就睡,想罚就罚。
到现在,仅仅是远离,已经难以抵消她心里的不甘与怨气。
季夜鸣垂眸,目光掠过她被自己指尖掐得发红的手心,那柔软的手窝里,静静地躺着一朵洁白的茉莉。
他略低头,亲吻沈别枝的手心。
清晰地感受到柔软的湿润一扫而光,沈别枝惊得回神,发现手里的那朵茉莉已经消失不见。
她豁然抽手,脸颊泪迹湿泽,惊愣地看他,连哭泣都忘了。
季夜鸣将那朵清香馥郁的茉莉花含在口中,斯文缓慢地嚼。
拇指指腹在她柔软的手心时轻时重地按着,带着漫不经心的危险。
他瞧沈别枝一眼,温声轻问:“疼?”
沈别枝直愣愣,看着他喉结滚动。
那朵一分钟前还在她手心的茉莉花,已经被男人吞吃入腹。
她不可置信,脸颊如晚霞般,红晕渐漫。
茉莉,沈茉莉,他漆黑的眼看着她,好似刚才吃下去的不是花朵——
是她。
她接连两次没有回答,季夜鸣忽地重力按,喉间溢出一节意味不明的低音:“嗯?”
沈别枝当即回过神,下意识垂下浓密的睫毛,挡住眼中真实的情绪。
她点头,满不高兴地低声:“嗯。”
哭泣后,轻软的声音带着糯糯的鼻音,隐隐带着快要憋不住的怒气。
他本意根本不是为打疼她,做什么假惺惺地问?
枉她以往觉得他温柔儒雅,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个斯文败类。
不,是斯文变态!
“疼才好。”季夜鸣贴过来,挺拔的鼻尖碰到她脸颊,湿热的气息撩过皮肤,他慢条斯理地缓声:“疼了才能长记性。”
男人温热的手掌隔着她衣袖,顺着手臂,往上摩挲。
教训孩子般的语气,让沈别枝想起,刚刚他不允许张姨扶她,想必也是为了让她痛。
沈别枝恼火不已,用力推他的手,愤怒地冲他喊:“我十八岁了!你凭什么打我?”
女孩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季夜鸣的掌控,粗糙温热的手掌贴到她脖颈鲜活的血脉,缓缓握住。
与此同时,他平静地开口:“我养着别枝,就算二十八岁,也有责任管教。”
沈别枝一双哭红的眼睛又凶又软地瞪着他,觉得他实在无耻、虚伪。
分明是掌控欲作祟,非要说成好听的管教。
她面无表情:“季叔叔又不是我爸,凭什么管教我?”
季夜鸣微妙地一顿,视线扫过她红透的耳朵,随后从容地移开。
贴在沈别枝脸颊的灼热气息落到她的颈窝,他另只手从纤薄的背往下滑。
沈别枝的脊骨倏地紧绷起来,像一根快要断掉的弦。
季夜鸣声调温柔:“明白别枝缺少父爱,季叔叔允许你在特定的时候,叫我爸爸。”
话音落下,他温凉如玉的薄唇落到实处。
此时,敲门声响起。
隐隐听见陈尧的声音:“先生,秦先生来了,说一定要见您。”
还带了他妹妹。
徐岩州离开时,就好心给他这位工作伙伴打过招呼。
知道内情的陈尧,实在不想打扰这会儿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先生。但秦柏州说他带秦二小姐与别枝小姐道歉,还说先生一定会见。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来。
季夜鸣停止,从容不迫地将沈别枝放下,拍了拍她的肩,声调温柔宽怀:“去房间等我。”
沈别枝猛地松一口气。
通常时候,有些事情被打断,或许会就这样过去。
季夜鸣站起身,抬手松了松领带,缓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