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伙伴难能一见,这些年,最多春节打个照面。
北区的这些少年,出息了,大人就信得过,徐牧远找到余妍,希望她去张东子家一趟。
“你们两家还有走动,能去试试吗?”
余妍有些为难:“牧远哥,不是我不想去,其实当年你也清楚,本来咱们几家关系后来因为东子叔老借钱都不怎么样了,要不是后面那事儿,张奶奶天天哭个没完,老找我妈,要不然关系早断了。”
徐牧远说:“我知道,你是律师,你能用专业的东西跟他们讲讲道理,这已经加好几层了,加一层就多要一套房,肯定是不行的。”
北区很多忙着装修,抢建,为的就是多拿赔偿款,拖延的几乎,也都加了一层,只有张东子家,已经加了三层。
余妍家也弄了装修,她踟蹰一番,跟徐牧远到张东子家去了。徐牧远没进门,他知道,张家奶奶一见他,就要骂,这几年,两家人在路上碰着徐爸徐妈都要避开的,可大家都是没多大本事的人,离不开这片地儿。张东子家拿了贺以诚的赔偿,这笔钱不少,可被东子媳妇卷跑了大半,大家说东子媳妇不是这种人啊,本来不是,可在钱跟前,就是了。
张奶奶哭天抢地,见一个人,就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命苦,擤了一手,全抹鞋底了。
大家后来被说烦了,只有余妍的妈,一面做着零手工,一面听这个老街坊哭。人就这样,本来苦着难着,碰个更苦更难的,听进耳朵里,心底比一比,倒觉得自己没那么糟了,日子还能熬,余妍妈喜欢听别人悲惨的事,也喜欢陪上一声声叹气。
张东子有姐有弟,但大家各过各的,老娘一个人拉扯孙子不容易,最多给点小钱。再后来,进城务工的多了,大家纷纷做起出租生意,张奶奶家也不例外。
这工作不好做,余妍嘴里的法律根本行不通,张奶奶不知道啥叫法律,只知道杀人偿命,可她儿子的命,贺以诚没还,她觉得青天大老爷瞎了眼,不给老百姓做这个主儿。
余妍把道理一说,张奶奶的两只眼就竖起来了,冷森森的,腮帮子因为掉牙凹了一大块,她活着面,蒸包子呢,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咬着说:
“门儿都没有!呸!贺家欠我儿一条命,我合眼那天都不会忘!”
余妍怕她那眼神,觑过来,说一句是一眼,一眼又一眼,好像她杀了东子叔,东子叔的兄弟大姐也冷着脸,说余妍呐,这是拿了人多少钱。
差点没噎死她,余妍气呼呼出来,见了徐牧远,说:“这事我办不来,牧远哥,你也别掺和了,让贺图南跟他们缠去吧。”
贺图南正要跟设计院第三次碰头,经过前两次沟通,安置房他让了步,算是尊重,设计院也尽量打配合。原址上,则以北区为圆心,金光大道为轴线,南边是高档住宅,商业街;北边则为金融办公区。贺图南对方案总体还算满意,提了点细节问题,委婉暗示杨工,要多考虑商业因素。
第二次没见到展颜,这次,贺图南带着公司建筑师到设计院,见了她,两人心照不宣,依旧装作不认识,好像又回到高中时代,只谈公事。
他生病痊愈,看起来,还是那个相当洒然干练的样子,没有要跟她纠缠私事的意思,可公事谈的并不太顺利。
贺图南跟自己的建筑师交流了会儿,笑吟吟地看着展颜:
“展小姐的立面设计我非常喜欢,创意很强,落地也不弱,”他夸了她几句,给足面子,“不过博物馆这个事上,我上次跟杨工碰头,这个问题又提了一次,你现在方案一直保留博物馆这块,我不知道,展小姐怎么对博物馆就这么执着呢?”
他只是笑,语气温和,但杨工已经听出这后头的不满来了,博物馆是她大学时期作品,获过奖,还能在政府主持下落地,非常了不起,也不简单。
但现在政府对博物馆是个无所谓的态度了。
建筑短命,活个两三年的,也是有的,管你造价再高,不合时宜一声爆破,烟消云散。
杨工怀疑贺图南可能不知道博物馆是展颜的作品,心血,但也不好提,他跟展颜暗示了几遍,你要有服务意识,展颜一直没松劲,她还是想争取。
“北区作为原来的老工业区,应该留点东西,我想的,还是从文化标志方面出发,博物馆面积不大,可以围绕着它再把主题深化……”她没说完,桌子底下杨工踢了她一脚,对面贺图南已经垂眼喝茶了,像是在听,杨工这场面见的多,心道贺图南算有教养,还能继续忍。
展颜看看杨工,杨工咳一声:“贺总,博物馆这个我们是有两个方案……”
贺图南吐出个茶梗,笑道:“该换新茶了。”他突然岔开话,不想再磨下去,直截了当说,“博物馆必须拆,留着它,到时跟整体规划格格不入,占地面积再不大,在我看来也是浪费。”
他在这个事上,态度非常强势,要求设计院尽快定方案,杨工听他那话,设计院这下似乎都有了出局的风险,那就不好看了。他满口答应,贺图南知道他看重展颜,结束时,单独问了句:“方案的决定权是杨工说了算吗?”
杨工说:“当然,当然。”
他才是项目负责人。
“那就好,我这边也是希望尽可能跟一个负责人对接,沟通会省心些。”贺图南这次连饭都没一起吃,安排建筑师留下,再沟通细节。
他出来时,展颜也跟出来,贺图南本来都上了车,见她还在门口,裙子被春风一吹,整个人像柳条一样款摆。
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贺图南鸣了下喇叭,车窗降下,用眼神示意她上来,展颜安静地过来,她等他主动,他真的主动了,她抓住机会坐进了他的车子。
他不是一般的甲方,她知道自己也许潜意识里还觉得,能跟他谈。
“我知道博物馆是你的作品,花了心思,单说作品本身,我觉得没问题,但你想听我的真实想法吗?”
他直奔主题,没跟她废话。
展颜突然感觉很不好,因为工作上有对接,她会有割裂感,他令她陌生的另一面,就是工作。她突然想起苏老师,在米岭镇念书时,苏老师的孩子不在他带的班级,老师们都尽量不带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会让孩子对父母和老师两个角色混淆。
如果,她不认识他,她一定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寻常的甲方。
但现在不仅仅是这样,他还顶着图南哥哥的脸,这总让人恍惚。
她看着他,贺图南便继续:“当时,上头应该只是想弄些政绩,像是花边点缀,你要说博物馆意义有多大,不见得,北方这种工业区很多,都要建博物馆吗?对本市来说,也许是段历史,可历史多了,新的要来,旧的就得去,你不能为了旧的妨碍新的。”
“我只是觉得留个地标是有意义的,如果贺总坚持,我们会按您说的去改方案。”展颜温吞地说,她对他,保留着对甲方最基本的尊重。
贺图南点点头:“我坚持。”
展颜沉默不语,她想推门下去。
贺图南伸手,挡了下,侧过脸认真看着她:“颜颜。”展颜别开眼,并不回应他的目光,她知道,他没什么问题,他有资格提要求。
但为什么自己一阵怅惘呢?她也不是能跟他撒娇的关系了,当然,这种事不该用撒娇解决,她知道不对,她只是想,那种被人无限纵容的滋味,不会再有了,人也不该贪恋这种不正常的东西。
“我们公私分明,公事是公事,我能让步的一定让,不能让的,希望你不要怪我。”
展颜手攥向门把手,贺图南好像话还没说完,手压住了她裙子。
“北区的老百姓,极少有人真正留恋那个地方,也许,以前有老工人真的舍不得,但现在他们有个发财的机会,钱最重要,舍不得的感情是真的,但钱,更真。你工作了,是不是也应该考虑理想跟现实有个平衡点?我想你肯定有的。”
“我用不着你说教,”她扭过头,“你想拆,我们按你说的做,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而且,我跟你之间也没有私事。”
贺图南说:“没私事,你为什么跑来照顾我,做义工吗?”
“因为你对我好过,我们就算分开了,我也知道,我欠你很多,我是还人情。”展颜像置气一样,忍不住带了点火气。
贺图南凝视着她,手慢慢松开,身体一倾,利索替她开了车门:
“那你还吧,我早就说过,你还不清的,照一辈子还吧。”